夏志琪冲上去,冲着小敏的表哥发出斩钉截铁的一声质问:“你们有什么资格拿这笔钱?”
她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叶智华也很惊诧,不知道她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空气一度凝滞,小敏表哥慢慢从惊愕中回过神,大声质问:“你是谁,这话什么意思?”
小张主任深谙“名不正则言不顺”的道理,飞快地插嘴回复:“是我们老板的,呃,亲戚。”
夏志琪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她原本以为隐瞒得很好,没想到精明如小张,早就看了出来自己和叶智华关系匪浅。
也许人家仅是权宜之计,想为她找个开口说话的身份。
算了,别管了,她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以这个身份发话。
于是夏志琪搜刮着脑子里词汇,冷笑一声,朗声道:“小敏病逝,只有她的法定继承人才能申领补助金、慰问金。根据《民法典》,法定继承人第一顺位是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位是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从来没有姑姑和表哥一说,所以我才问你们母子有什么资格!”
她猜测90年代中期的农村,法制不健全,小孩子没了爹妈去亲戚家住宿吃饭,无非是添加一副筷子而已,多半是不大可能办理正式的法律手续。
尽管她没有十足的把握,情急之下也仅能用这个做挡箭牌暂缓一下局面,先把叶智华从危急中解脱。
“对呀!”小张主任大叫:“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几个趴在地上的老太太听夏志琪满口的“术语”,连领队老头都默不出声,顿时也有点慌,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叶智华冲夏志琪眨眨眼,原先的愤怒荡然无存,还与小张主任愉快地聊起了天。厂长老胡也豁然开朗。
小敏表哥方寸大乱,对警察说:“这不对啊?”
“哪里不对?”警察质问。
领队老头煞有介事地说:“不对,当然不对,我做为老村长,是看着小敏姑姑把孩子从小学生养到高中毕业的,她大姑怎么就没有资格了?”
夏志琪问:“那你们有领养手续吗?”对面的人都面面相觑。
“没有领养手续,怎么证明小敏姑姑就是合法的继承人?”她接着问。
“你们怎么能证明小敏没有任何在世的第一、第二顺位继承人?”她不依不饶。
见对方全体沉默不吱声,夏志琪明白她的推测很正确:这伙人果然什么手续都没有办过。
她趁热打铁道:“没有这些证明,别说你们没要钱的资格,就是有,厂里也不敢把钱给你们,万一将来再冒出其他继承人怎么办?”
村长老头没想到会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噎得说不出来话,他脸涨得通红,干脆强辩了起来:“你……你不能这么讲,我大孙女,对,我大孙女被人害死了,我不能不给她申冤呐!”
夏志琪以前在开发商工地上和比他更凶的工头都对骂过,根本不会被他吓住。
她毫不示弱反击说:“国家有法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还是村长呢,那就是退休老干部咯,也是党员吧?你能这样带头聚众闹事吗?你没退休的时候,允许村里人到村委这样闹事吗?”
村长老头听见了那句“党员”,就像蛇被抓到了七寸,顿时方寸大乱,强硬态度消失殆尽。
小敏表哥见被自己拉过来帮忙的村干部先软了下来,底气也没那么足了。
小敏姑姑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啪嗒啪嗒地眼泪直流,嘟囔道:“我没资格领,还有谁有资格领?小敏啊,你哥还没娶媳妇呢,家里真没钱,你有在天之灵的话,也得帮帮我们娘儿两个啊!”
几名老太太见状还想扯嗓子嚎叫,被警察怒斥一声,也都哑嗓了。
趁着他们抓耳挠腮地商讨对策,夏志琪赶紧把叶智华拉到身边,嗔怪地说:“你怎么还杵在那里不挪窝,等着人家继续抱你大腿吗?”
之前被她派出来厂干部这时回来了,小声俯在她耳朵边嘀咕了几句话,夏志琪点点头,挥手把老胡和小张都叫了过来。
听见她带来的消息后,几个男人都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对面那群人都收起了无赖的嘴脸,纷纷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面孔,对厂里的人一脸讪笑地说:“各位,确实是她大姑收养了孩子,这样做不公道啊……”
小张主任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和你们说件事儿,好叫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小敏之前未婚生育,还有个六岁的女儿,现在被她亲妈带着,一直住在隔壁镇子上。之前厂里没通知到,今天你们在这里闹的时候,我们已经去找了,估计她们一会儿就过来,孩子的出生证明会带过来,至于小敏的亲妈是真是假,你们都是亲戚和邻居,她也骗不了你们。”
一句话:补偿金要给小敏的闺女和亲妈留着,旁人就别图谋了。
其实小敏的女儿和亲妈,都是通过芳子这条线索摸到的讯息。
芳子做为小敏的同乡,略微了解些她和前男友的瓜葛,也知道她寻亲找到了被迫离家的母亲。奈何小敏出于舆论,从来没正式对外说过自己有孩子,芳子也不想得罪老村长他们,这才一直缄默不语。
幸好夏志琪之前听她说话吞吞吐吐,推测她可能隐藏了什么讯息。关键时刻只能让工厂干部去施压,这才顺藤摸瓜把最应该拿补助的祖孙二人给找了过来。
真相一出,小敏姑姑明白她彻底没指望了,开始在那里哭天抢地,小敏表哥不停唉声叹气,对老村长说:“走吧走吧,别丢人了。”
大概他也觉得亲妈太闹,不耐烦地对她吼道:“你就当养了条狗,狗现在跑了、死了,还能怎么办?”
边上的老太太们听了,有人看不惯站出来说:“以前小敏在你们家吃得饭跟猪食差不多,没花几个钱,她高中学费也是村里人凑出来的,我们要是知道小敏有娃儿,谁也不会过来帮你们跟小娃娃抢钱!”
老村长怕她们内讧,把手一挥,大声道:“还说这些话干什么?都给我闭嘴,上车,回家!”
接下来的事就由老胡他们安排了。
叶智华也和母亲通了电话,何倩倩表示除了再增加两万块补助,还可以让裕元的食堂为小敏母亲安排个清闲工作,孩子将来的学杂费和日常开销都由她个人补贴。
终于告一段落。
夏志琪临走前,正值午饭时间,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带着个小女孩仓皇无助地走进食堂,在厂干部的带领下打饭、吃饭,全程都默不出声。
原本叽叽喳喳的女工们,突然安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这对祖孙。
夏志琪一边朝食堂外走,一边不住地回头,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她深知这些年轻又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女工们,多半被命运的洪流裹挟,从小就在漫长乏味的道路上毫无目的地行走。
她们一生都很被动,成年后幸福与否,一是取决于她们会遇到怎么样的男人,其次则取决于她们身处的时代,国家是否富强,社会是否文明,法律是否健全。
而作为个体,她即使帮得了一个或者多个,能力也很有限。
从东莞前往广州的路上,夏志琪的心情一直都很低落。
她连叶智华都没怎么搭理,直到他问要不要在广州多呆一天。
她忙说:“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公司,好多事情都等着我拍板。”
叶智华感慨道:“你说咱们华人的传统文化,就是耗人。没钱的必须努力赚钱,有钱的则更要努力,为保持这一切加倍卖命。每个人都要时常拷问自己,你的价值是什么?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种压力终其一生。”
他说自己就是看不上亲爹这一点,还讲何倩倩其实也是这类人。
夏志琪啐他:“他们不努力的话,你就等着吃屁吧!”
创一代和富二代果然在某些事上无法共鸣。
叶智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然后他脸色一转,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夏志琪觉得他有些重要的话想说,也赶紧正襟危坐起来。
只听他问:“那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在裕元投资入股,共享制造业的繁华盛景呢?”
夏志琪心想,这是要帮何倩倩当说客吗?
叶智华继续说:“很多做实体发家的的商人,甭管是卖塑料花的李嘉诚,还是卖吊扇的刘銮雄,或者是内地卖猪饲料的企业,这些企业一旦做大,最后都会转型。钱和人最终还是流向金融业。因为多数的行业要么承载不了太多资金,要么赚钱周期太久,还是钱生钱最有效率。”
照他的话来说,金融业能省略掉实体生意的复杂环节,直接地交易、交易、交易、交易,也不可能出现像工人小敏那样的纠纷。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直接进入金融业,去制造业赚那些辛苦钱干什么?
夏志琪有点不大明白,这家伙是来帮亲妈拆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