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江聿非要来送机,穿得闷骚至极,在一群顶着黑眼圈的研究队员中显得尤为打眼。
夏榆音嫌丢脸,把他拉到一边去。
“不知道,但我尽量跟你联络,行吧?”他拿出手机,把“王八蛋”改为置顶,“看到了啊,我走了。”
“备注。”
“这个不改。”夏榆音利落转身,走进了安检队伍里。
“啧啧啧,夏工,一个月很快就结束了。”同事碰了碰夏榆音的肩膀,调侃道。
“吃你的早饭。”夏榆音往嘴里塞了一口栗子饼。
三个小时飞机到昆明,再两个小时动车到元江,换乘、检查人数和行李,夏榆音筋疲力尽,刚到基地就瘫了。
元江天气很好,晴朗,干燥,空气暖烘烘的,在北京晒不到的太阳现在晒了个够。
山体植被高低错落,他给眼前这座准备要被解剖的山拍了张照——这个生态像非洲一样的地方,他要待一个月。
“到了。”
“风景很漂亮,祝一切顺利。”
大忙人,回完这句话后人又消失不见。
不过夏榆音也忙,挤出来的透气时间眨眼而逝,生态站的同事和当地的领导争先恐后涌进来。
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他笑得脸都僵了。
老高也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他揉了揉笑得酸痛的脸,“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明天早上五点钟基地门口集合,都回去歇着吧。”
床还是舒服的,夏榆音只能自我慰藉。
他铺好床调好闹钟的下一秒,视频就来了。
“怎么了?”他躺在床上,眼睛耷拉着。
“要睡了吗?”
“嗯……今天见了一大帮人,说了好多废话,”声音闷在被子里,低低的,“明天还要五点集合,晕倒了。”
说完打了个哈欠。
“辛苦了,记得好好吃饭。”
对面话还没说完,夏榆音已经彻底闭上了双眼。
晚上九点,山中万籁俱寂,偶有鸟兽暗中埋伏走动,掀起沙沙声响。
夏榆音睡得更沉。
他的手机在枕边亮了一整晚,直到没电。还好闹钟正常响起。
江聿看夏榆音睡觉看了一整晚。
画面里的人睡颜平静,呼吸绵长,眉间笼着浓浓的疲倦。
夏榆音总喜欢闷在被子里,整个人蜷缩进去,再抱一个巨大的玩偶或抱枕,睡醒的时候脸颊红红的。
神奇的是,他的脸从来没被压出过印子。
除了睡着的人,江聿还从画面的缝隙里观察了一下他的房间。
背后是米色的窗帘,没有遮光层——形同虚设。
一张酒店标准的写字桌,桌子上已经摆了好些资料和本子,还有一个背包。
江聿认出来,那是夏榆音下地的专用包,里面总是塞满了东西。
夜色更深了,窗户开了一条缝,晚风溜进来吹动没用的窗帘。
风声,草声,天然的白噪音。
他盯着那张脸许久,久到把夏榆音躺在自己身边的时刻全数了一遍。
那些一睁眼就能见到他的日子,他想得发疯。
最后,他轻声道了一句:
“晚安。”
“……”
天光大亮,夏榆音满头黑线,看着关机的手机陷入了沉默。
“我去你的。”
“老板,提案已经整理完毕,您过目一下,没问题的话我再交给上级。”
“放这儿就好,辛苦。”
江聿头也没抬,看着电脑上官方发来的的邮件,眼睛眯起,表情严肃。
官方表示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将与相关部门进行交涉,若情况属实,将追查到底。
态度还算明朗乐观,涉外调查和涉密数据跨境传输需要驻外领馆等部门的许可,江月不能贸然行动,只能继续收集证据,和上级保持来往,还要跟踪华远的进展。
不知道谁的消息先到。
江聿正思考着对策,没想到夏榆音的消息先到。
“今晚我拒绝跟你打视频。”
想对策的事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江聿的脑子高速运转,思考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他想起昨晚自动挂断的那通视频电话,心中了然。
“是我的问题。”
“当然是你的问题。”
江聿双手撑着办公桌,眼眉微弯,等着夏榆音的下文。
没有下文。
夏榆音实在没办法有下文。
他站在样地上,匆匆把紧急插上充电宝的手机扔回包里,拿起设备继续工作。
河谷垂直温度大,他想上去歇会,但根本走不开。
“后悔,早知道去做针叶林了,凉快。”工作服包裹得严实,同事热出满脸汗,惊奇地看着夏组长。
夏组长虽然也说热,但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他神情自若,甚至连汗都没怎么出,专注地给树测胸径。
“组长,难道姓夏的人更耐热?”
夏榆音笑着回头:“讲冷笑话也没办法降温——样表给我一下。”
“哎,想当年,我还只能跟队做植物鉴定,今非昔比啊。”同事看着手里的数据表感慨道。
植物鉴定是每个学植物的人的基本功,碰到一株植物,把它对比鉴定分类出来,是在场这群人共同的执念。
夏榆音也不例外,他也是从做植物鉴定的小实习生过来的,而现在,他站在干热河谷的山坡上,抬头便是参天的乔木。
他闭上双眼,听耳畔风吹树响,山坡和山脊上野草及膝,肺里又干又热。
心静自然凉。
收队的时候,手机也充好了电,夏榆音一只手卷着表格,一只手打字——某人疑似一整天什么也没干,净给他发消息了。
二十多条消息,出发的时候问他晕不晕车,饭点问他吃饭没有,在山上的时候问他累不累风景怎么样,最后一条是叫他换窗帘。
“组长,灌木的叶片性状表在你手上吗?老高找。”
同事拍拍他,夏榆音正摁着语音,回答完之后发现字都输进了对话框里,还发出去了。
对面立马回了消息。
“结束工作了?”
夏榆音瘫倒在大巴车上,手支在车窗边,从头开始一条一条引用回复江聿的消息。
从早饭到窗帘。
然后无情地拒绝掉视频请求。
对面又发起电话请求。
电话……勉强接受。
“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吗?”对面迫不及待,电话刚接起就发问。
“还没有,”夏榆音懒懒的,“晚点还有个会,听国外研究组的进度汇报。”
“怎么这么晚还有会?”
“时差……”
要不是已经习以为常,温迎会以为自己老板中了邪。
她记得早上开晨会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工作机器一样把待议事项一条条划掉。
温迎拿走江聿已经看过的提案,准备交给上级部门。
电梯里的同事看见她摇头晃脑,问:“温特助,这么晚还没下班?”
“特殊时期嘛,事情比较多。”
同事凑近她,悄悄打探:“老板最近有什么动向?”
“你想听什么?涉密的不行,”温迎正气凛然,“感情八卦听不听?”
“机器人也谈恋爱?”同事讶然,“什么神人能把机器人给攻略下来。”
“他这种人吧,霸王硬上弓是不可能的,得让他自己把狗绳交到你手里。”温迎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笑。
她瞄了一下电梯里的摄像头,轻咳两声,掩盖两人的秘密会谈。
“哎,那他谈恋爱什么样子的啊?”
什么样子?
超会做饭的牛皮糖。
“呃……一个当谜语人,一个演谍战片,”她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总之,他俩那恋爱,换个人就谈不明白。”
同事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依然惊讶于“机器人谈恋爱”这一事实,同样带着神秘的笑走出了电梯。
也对,春天到了,她想。
助理已经下班,公司的其他员工也基本走完了。江聿关灯下楼,驱车直奔郊外的疗养院。
疗养院倒是灯火通明。
最顶楼是几个最宽敞的单间,采光通风都是顶好的,医生拿着病历走进来,简单查看了一下江母的情况。
“江先生,有一件事希望您明白,”医生刷刷往病历上写记录,皱着眉跟江聿说话,“对于方女士的状态,最理想的治疗效果也就是现在这样了。”
意思是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了。早上接到探视解禁通知的时候,江聿还在开会。
那一瞬间,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现在看来,方悦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没有再持利器伤人,只是依旧冷言冷语。
“妈。”
“别这么叫我,我恶心。”方悦望向窗外的通明灯火,连头也没回。
“江先生,她……”
“没事,我了解她的情况,”江聿眼神无悲无喜,“我想跟她单独聊一会儿。”
医生出去之后,江聿慢慢走到方悦面前,看见她瘦削的手腕和脖颈,锁骨突出。
“妈,我来告诉您一件事,您肯定喜欢。”
方悦终于转头,露出疑惑的神情,但依然冷漠得不像在看自己的亲生孩子,像看仇人。
“江明义——”
江聿话还没说完,脖子就被她死死掐住,嘴也被捂起来。
他面对着一双燃烧着熊熊恨意的眼睛——对江明义的,对自己的。
“别再让我听到这个名字……”方悦咬牙切齿,“也不想再看见你……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去外面找女人——!”
“你不应该活着的!你去死——你去死!”
脖子传来尖锐的疼痛,她的指甲嵌进皮肉,快要刺破脆弱的血管。
江聿被她掐着,眼睛却悲伤地看着她。
她恨自己,他知道,因为他的到来,江明义婚内出轨,抛弃了还在孕期的妻子。而被抛弃的女人——他的母亲,无法接受心中的爱情神话被打碎,精神失常,眼睛也熬得半瞎。
江明义忘了,方悦的眼睛有多么重要,它天生就是用来辨别色彩的,而她的手,也仿佛是为了画笔而存在。
那天之后,方悦再也没有拿起过笔,她的画,她飞扬的心,跟着她那至高无上的爱情,轰然倒塌。
而江明义,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再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认定“疯子生的孩子也是疯子”。
从此再也没有正眼瞧过“疯子”母子。
他们在最浪漫的巴黎相遇相爱,却在最肮脏的婚外情的床榻上亲手杀死对方。
江聿不恨她,他恨那个抛弃妻子的男人。他只觉得方悦无辜而可怜,只能痛她之痛。
“别哭。”
江聿伸手擦掉母亲眼里溢出的泪水,一股苦味袭向鼻尖。
“别哭,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江明义还没死,不过快了,在这里提前宣告他的死讯也不是不行。
方悦逐渐恢复理智,指爪缓缓松开,氧气灌进喉咙,江聿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第二次,面前这个女人第二次给了自己生命。
“对不起,小聿……”她慌乱无措地抚摸着自己孩子的脖子,看着被自己掐出来的红痕,“对不起,你痛不痛啊,妈妈不是故意的……”
江聿握住母亲的手,“我不痛,您好好休息。”
“那些人,都会被解决干净的,我保证。”
方悦终于不安地睡去,江聿走出病房。医生就守在门口。
“刚才,她……还患有人格分裂吗?”
江聿摇摇头。
“刚才,她只是一个母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