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阔别五年的房子,夏榆音有些无措,进门之前深吸了一口气。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片黑白灰,没有主灯的客厅,可以转动的电视墙,沙发好像很久没有人坐过,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放在沙发上的毛绒玩具,和角落里的一盆龟背竹,在视线里明亮无比。
他把晕乎乎的人放倒,按着记忆去倒水拿解酒药。所幸东西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不然不知道要摸索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吃这个。”醉鬼看着手里的药,只喝了一口水就把头偏到一边去,拒绝吃药。
怎么跟个小孩似的,夏榆音皱眉,“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喝陈皮水。”
他彻底无语了,“这里没有陈皮水。”
对于奇怪的请求,他表示拒绝,但对上那双因为酒醉而湿漉漉的眼睛,又于心不忍。
“……酸梅汤行不行?”
江聿摇摇头:“我有陈皮的,在厨房料理台下面的柜子那里。”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夏榆音不再出言拒绝,他走到放陈皮的地方拉开柜子,只见两个玻璃桶,装满陈皮,还贴着两个数字标签。
一个1985,一个1990。
棕褐色,皱缩、轻脆、油亮,掀开盖子满室醇厚陈香,扑了一脸。
一两陈皮一两金,这两大桶快四十年的陈皮怕是不小的数目。
“你想喝哪一桶?”
“看你喜欢,你想泡哪桶泡哪桶。”
闻言,夏榆音也不客气了,直接打开“1985”那桶,拈了两片出来洗干净,拿出养生壶冷水下锅。
他刚摁好开关,转头就看见一个人,趴在料理台上,头发有些凌乱,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剩下一双眼睛跟着自己移动。
灯光一打,深邃的眼窝投下一片阴影,只有眼珠子是亮的。
把人吓一跳。
江聿是在他背身煮茶的时候悄悄摸过来的,话也不说,就趴着看他动作,看他纤长的手指打开水龙头,水流划过指尖,留下几道水痕。
看他操作茶壶,指节被冷水冻红,夹着陈皮的手指微微屈起,剩下三个指头在功能盘上游走。
看他干净漂亮的侧脸,露出认真的神情,眼睫纤巧地垂下,嘴唇抿起,歪头看茶壶底部的洞口,在精准对上的时候,微皱的眉头才松开。
然后他看见,他被自己吓一大跳,脸上装镇定,但心跳一定很快。
没过多久,沸腾的水声响起,均匀起伏的白噪音让江聿再次陷入沉睡。
就趴在料理台上。
“睡眠质量还挺好……”
夏榆音把灯关掉大部分,留下一盏地灯,给昏睡的人披了张毯子。
茶水还在沸腾,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座房子几乎没什么变化,东西还是放在老位置,设施也没有任何增加或减少,依旧是让人瞬间冷静的家装配色。
连那盆龟背竹都是他摆上的,现在还在那里,枝干挺拔,在暗环境下,叶片也墨绿油亮,边缘微微卷曲。
“这不是会养嘛……养得还挺好。”
水沸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喧闹。
他的目光从龟背竹转移到电视墙上,墙面做成了玻璃三段式,反射出巨大的环幕阳台,远处的写字楼依然灯火通明。
突然,他看到大理石镶边上有条缝,与周围的墙面高度不同,凹进去一些。
他走过去摸上墙面往下摁,松手,一个抽屉状的空间弹出来,里面放着一个小箱子,黑色皮质的,挂着银锁。
夏榆音回头看了看江聿,对方还睡着。
和银锁上的密码滚轮对视许久,他输入了一串数字。
“咔嗒——”
刚要打开箱盖的时候,腰腹瞬间缠上一双健壮的手臂,青筋顺着肌肉往上攀,把他整个人死死地往身后人怀里带,背部贴上炙热的胸膛,剧烈的心跳声快要击穿耳膜。
箱子整个掉下,里面的东西轻飘飘的,散落一地。
但他此刻无暇观察也无心思考那些东西是什么。
晦暗空旷处,两个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心跳同频共振,大脑已经完全空白,喉头也发紧,喘不上气。
从后背环抱的姿势让他动弹不得,他想挣开束缚说话,却被对方抢了先。
“不要看……”
江聿声音低哑,带着刚睡醒的倦意,整个头已经低下来靠在了夏榆音的肩膀上,一开口,震得他浑身发麻。
水完全煮开了,沸腾的水汽喷涌出来,把空气都加热。
“我没看到……你先放开我。”
“不放。”
“我数三声,你松开我,我保证不看。”
“不是因为这个。”
空气中再次只余下水声。
他们保持这样的姿势足足有十五分钟,夏榆音不知道对方头晕不晕,反正自己是站累了。
他不再迁就,拍开环在腰上的手臂,走去厨房关火。
但是有人不知餍足,贪恋了十五分钟的温暖怀抱倏然抽离,气息随着那人走远而变淡,他一下子如坠冰窟,抬腿便追过去。
手臂上还残留着温度,隔着厚实的毛呢外套,仍能感受出怀里的人腰部线条的形状,瘦劲,坚韧有力。
“喝水。”夏榆音“砰”地把水壶敲在桌子上,神色不自然。
本来煮个十五分钟就行的,硬生生被搅和煮了快半个小时,茶水的颜色都深了不少。
“你干嘛?”
“陈皮,给你搬去。”
“不用了,你买的你喝吧,喝不了就炖汤做菜。”
看他要把两大桶陈皮都搬出来,夏榆音赶紧制止,他直接把人摁定在沙发上。热血上头搬陈皮的人反而一下子冷静下来,恍然大悟地说:“对,你想喝的话就来我家里喝。”
夏榆音无奈摇头起身,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才不跟他耍小孩子脾气。
也可能是,比起贵得吓死人的老陈皮,他更在意那个盒子里的东西,他反应也太大了。
他转头看向定定坐在沙发上的人,眼神已经逐渐恢复清明——趁人不注意,他把解酒药混在了水里。
他也该离开了。
“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点。”
死一般的寂静重回人间,江聿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出神地望着门口,轻声说:“晚安。”
逃也似地离开的人,出门后就狠狠喘了几口气,攥紧拳头,注视高耸的树梢,借着冷风平息心跳。
冷静,只能骗骗别人。
实际上连水壶都差点拿不稳。
过了一会儿,江聿才站起身,一张一张地捡起散落在地的纸张,按顺序叠放整齐,厚厚一叠,唯一一封盖着火漆章的信件压在了最下面。
在放回去之前,他无声地凝视封面上的字,字迹端正有力,又藏锋而显得含蓄圆润——
“江聿亲启,夏。”
离新的一年还有最后十五分钟,烟花已经陆续炸起,火星划破寂静,化作万千光点四散飞溅。耳边的轰鸣频率越来越高,夏榆音紧了紧外套,快步往外走——晚了要堵车。
导航显示离出口还剩最后一百米。
离新年还有五分钟。
“夏榆音。”
“!”
如果有人问,当世界末日来临时,人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答案应该是爱人呼唤的自己的名字。
火药在天空疯狂轰炸,不远处是人们的吼声,寒风不止,与世界末日有什么区别?
夏榆音回头,眼前的人连外套也没有穿,步履匆匆,胸膛小幅度起伏,仍然站得挺拔,叫名字的声音很稳。
他看到他晶亮的双眼,硬朗立体的五官在这时变得无比柔和,那是美梦成真一般的神情,在璀璨夜空下熠熠生辉,看得人心神激荡。
“江聿。”
离新年还有最后一分钟。
“当——当——当——”
所有人都在欢呼新年的降临,爆发出巨大的音浪,世界又恢复了生机,众人都伸出手试图接一片落下的气球碎片,接一点点来年的好运气。只有两个特立独行的人,和外界隔开,看灿烂的夜空,又看交叠在一起的影子,而在钟声敲响的那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又异口同声地说:
“新年快乐,夏榆音。”
“新年快乐,江聿。”
钟声在耳边响起,高亢、嘹亮,音波回荡在城市上空,炸出漫天的花。
他们一起低头笑,中间只有三四米的距离,轻而易举便可越过。
在抽屉关上的时候,江聿选择放任自己听从心底最真实的声音,任由它牵引自己去追那个已经离开的人,哪怕追不上见不到,他也想试试。
当烂熟于心的背影出现在眼前,他几乎要再流一遍眼泪,对上眼前人诧异、惊喜而本人不自知的目光时,他恨不得现在就是世界末日。
在新年来临的那一刻,他不再犹豫,不再踌躇。
匆匆追来的人,想要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分钟,拥抱最爱的人。
“!”
夏榆音看着大步流星走来的男人,往后挪了一步,只不过下一秒就被拥入熟悉的怀抱里,橙花橘子薰衣草香柠檬的气味冲入鼻腔,这股梦里都能闻到的味道让他瞬间卸下所有心防。
只是最简单的拥抱,什么话也没说。
接连而来的冲击给了夏榆音不小的震撼,一冷一热撕扯着他的理智,还好,尚有一丝幸存。他也给了一个回抱,非常轻的,虚虚地环着,脑子里想了一百种礼貌结束这个夜晚的方式,想了一百种说再见的方式,还预设了一百种以后见面的情况,那时候自己要说点什么。
他还想江聿那个神秘盒子,甚至走神到在心里默默祈求,求老高别在新年第一天叫他汇报新的研究成果,等反应过来,对眼下这个用力的拥抱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等到人声都已经散去,他们才松开。
终于喘上了新年第一口气。
最后的最后,他真的要回去了,在坐上出租车的前一秒,他突然觉得——
又是新的一年,见到的第一个人又是他,倒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