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聿是被怀里的人抓醒的。
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不安地上下移动,寻找一个能够攀附的支点。手颤抖着,手心滚烫,带着被窝里的热气,浑身燥热。
以为是发烧,江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与自己的并无两样。但异常的心跳声和紧皱的眉头告诉自己他不对劲。
江聿很快反应过来,夏榆音做噩梦了。
平时他的心跳声是均匀有力的,听着让人心安。但现在却杂乱、猛烈,在四下安静的夜里显得响亮又刺耳。很明显,睁不开的眼睛和过快的心跳声都让他难受无比。
江聿迅速把那只茫然的手捉住,放在自己的颈窝处,让他攀着。又把人往怀里搂得更紧,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在他背后上下抚摸,伴随着轻拍,极力安抚。另一只手从他脖颈和枕头之间的空隙里穿过去,抱住他的脑袋,手掌覆盖整个后脑勺,将他完全包拢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怕、不怕……”
他心跳声太快了,有如擂鼓,有如惊雷,几乎要把屋顶掀翻。眉头也依然蹙得死紧,哪怕有轻柔的吻落下也收效甚微。眼球在眼皮下慌乱地四处滚动。
颈窝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他的手掐着那里的皮肉,越掐越抖,手心溢出汗湿,些许打滑,但能感受到他正拼命抓住那根救命稻草。他右手平放在两人中间,抓着床单,皱成一团。
江聿往他那边靠得更近。
他的心跳连带着自己的胸腔都震起来。脸庞凑得那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热气——江聿贴上他的额头,替他分担一点恐慌。
睡前点的香薰已经悠悠散去,几乎闻不到了,所嗅所感间仅剩下两人拥在一起的温度,不断烘到脸上。以及他断断续续的呢喃和喘息。
一下下的拍背,一声声的安抚,他的状态好了不少,至少心跳不再杂乱心跳,但抓着脖子的手还是没放开。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不怕了不怕了……”
江聿不知道他到底梦见了什么让他害怕发抖成这个样子,以至于噩梦连带着鬼压床,都没有放过他。
他容易失眠,也容易做梦,好的坏的都做,但一觉醒来,能记住的又很少,只眨巴着眼睛,呆坐在床上,慢慢才回过神,开始洗漱整理。
之前看过的中医说他多忧思,常伤神。虽然江聿想了不少办法,平时也会在察觉苗头的时候紧急中断他的迷思,但怎么也没法根治。其实江聿自己也知道这没法根治。
他只是笑笑说性格原因不要紧。
正常是不要紧,但真要紧起来就不是小事了。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晚这场噩梦,不知道是哪一个想法在白天缠着他了,才在半夜突然发作。
“不要紧不要紧,乖乖。”
有些濡湿的吻在他颈侧落下,印在动脉上,躲在狭小的黑暗里,跟着心跳鼓动。
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虽然仍有些急促,但已经均匀很多。扒拉在颈窝的手也不肯放开,他反而就着这个姿势,顺力往怀里蹭了蹭。
“好点了吗?”
无人应答。江聿知道无人应答,但还是问了。低着的头,温柔的哄声,和专注到几乎令人恶寒的眼神,竟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又竟然有同一个接收对象。
“不怕、不怕,都是假的。”在背后拍了半个小时的手往下走,撩开衣摆伸进去,判断他的体温没有异常之后就又放出来,继续拍。
江聿保持肢体姿势不动,头往后转,看到床头小桌子上的水,又转回来看看怀里已经逐渐恢复正常的人,思考了一下。
拍背的手短暂离开。两秒后一根吸管碰上了他的嘴唇,带着满满的水,稳当地流进他的嘴里。仿佛久旱逢甘霖,他跟着水源的方向仰起头,想去叼吸管。
“不要仰头宝贝,会呛到。”
扣在后脑勺的手在此时发挥作用,它轻轻将仰起的头摆正到舒服的位置,同时不离江聿太远。
江聿就这样给他喂了好几口水,看他的眉头舒展开,抓着的床单的手也松了,神色彻底恢复如常。
江聿重新回到刚才那个完全环抱他的姿势,胸膛紧靠在一起,听他均匀有力的心跳。
“好好,不怕了啊。”
“我在这里。”
这是夏榆音的又一次鬼压床。上一次的噩梦程度和这次不一样,这次更严重。
上次是因为梦见自己在黑洞洞的胡同里迷路而浑身颤抖,这次则是梦到——
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黑灰色的天花板。静默良久后,他侧身埋到身边的人怀里,双手抱住。
江聿在夏榆音睁开眼的后几分钟也醒了。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他的头,检查他的情况。
“还好吗?”
“昨晚……”夏榆音闷着声音道。
“昨晚,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我跟你又回到以前那种状态,好像总也对不上号,然后……然后就被磨没了。”
他总是被困在未来,被困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想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是那个时候他们又分道扬镳了该怎么办?
毕竟谁能保证一直爱一个人呢?
毕竟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新厌旧,热情激情爱情不管什么情都只能维持很短很短的时间,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毕竟人就是这样的啊。
“不会这样的。”
江聿捧起他不安的脸,与他额头相抵。缠绵间,江聿听到了他陡然加重的呼吸声。
“我和你,不会这样。”
“我知道你不相信人的感情能支撑永远这个词,其实我也不相信。所以支撑着我的不是感情,是你。你不相信有永远的爱能支撑你,那就我来支撑你。”
他擦去那人溢到眼角的泪水,温声继续道:“你只需要看着我。”
夏榆音双眼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心想:他不是已经很了解这个人了吗?知道他跟自己一样执拗,对认定了的事情,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何必想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应该想今天明天后天,想早饭午饭晚饭,想每一个这样的清晨和每一个相拥的夜晚。
那些虚无缥缈的宏大命题,到底跟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想着想着,手又像昨晚那样摸到了那人的颈窝、喉结、锁骨。霓虹蓝色的宝石在无名指上熠熠生辉。他看着戒指出神,眼缓慢地眨,突然,眼眶里弥漫起水雾。
“我明白了。”他混着泪水闭上眼,笑着点头,深深埋进对方的胸膛里。
那里有一颗正以和自己相同的频率跳动的心脏。
爱不是谈论远之又远的未来,不是谈论死亡、轮回或者别的什么摸不着的命题。
爱是谈论自己,谈论对方,谈论每一个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