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相宜刚坐上去上海的飞机,就收到一张照片。
是一束马蹄莲。
白色的花瓣,花尖翠绿着向上翘起,嫩黄的蕊,从花体到花茎由白渐变到绿,叶子往外舒展开。
纪相宜数了数,一共24支,插在花瓶里,放在阳光的角落,熠熠生辉。
照片下面还有一条消息。
“复合了。”
她看着那条消息,倒吸一口气,而后欢呼一声,惹得身边的乘客侧目。
“行啊你们,闷声干大事。”
“喜酒办不办啊?”
江聿坐在沙发上,夏榆音窝进他肘弯里,窗帘关起来,电视里放着电影。
剧情还没进行到10%,夏榆音抬起眼皮淡淡地说:“这个是反派。”
“你怎么知道?”
夏榆音看着手机里纪相宜发来的消息,眼皮一跳,打字的手顿在键盘上方。
他一边回消息一边回江聿的话:“打赌吗?”
“你想赌什么?”江聿拿起一颗葡萄,低下头塞到夏榆音嘴里。
“没想好。”
“不过你们要结婚的话确实比较麻烦。”
怎么想到这茬去了?夏榆音叹气。
不过这事仔细一想……貌似没有必要。
江聿低头时瞄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纪相宜那条消息之后便没了下文,眼神暗了暗,若有所思。
他捏住怀中人的下颌往上抬,还没亲到,手就被捉了下来。
“你老实点看电影好不好。”虽然语带戏谑,但眉眼满是纵容的笑意。
某人手脚间歇性的不老实,被按住一会儿后又卷土重来,直到电影结束。正如夏榆音开头所说,反派发动爆炸,主角彻底沦为棋子,背着一口大锅死去了。
“猜对了。”夏榆音站起来,松动松动筋骨。
江聿仍旧坐着,在身后神色复杂地看夏榆音,而后伸出手臂,环上他腰腹,脸埋进腰窝里。手臂再一用力,把他拉着跌坐下来。
“先别洗澡。”江聿瓮着声音,手一下一下在他的腹肌蹭。
夏榆音低头牵上环着自己腰腹的手,忍不住仰头凑到他耳根处,用气声威胁这个疑似吃了春.药的人。
“要是你能接受三天都睡到下午才起床计划全部打乱你就随便上。”
“没关系,以后还能再来。”
夏榆音简直被这人的厚脸皮打败了,把他的头推推开,“你敢,你要真把计划全打乱以后就别想碰我了。”
江聿一听,不敢了,但还是把人抱起来直接往浴室带。
“那洗完澡就睡觉。”
“七点起来。”夏榆音调个闹钟,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这么早?”
“首先,你一般六点起来健身,所以七点完全没问题。其次,我俩会迷路。”
这两人总是会迷路,一起待着特别是走路的时候就会一起神游天际,扯天扯地,等想起来目的地时已经来不及看导航了。
夏榆音问江聿你脑子这么好使怎么也不记路,江聿说“路径自动变高斯模糊了对不起”,把夏榆音的嘴死死堵住。夏榆音最后半天挤出来一句“你也这样那还怎么走路”。
终于决定要好好走路,绝不东想西想,结果江聿走着走着突然问夏榆音:“如果你在这里被追杀,前面就是悬崖,那追杀你的人会是谁?”
端着手机导航的夏榆音一下子又被拉远了思绪,在胡乱分叉的山路上细细地思考这个问题。
能把他逼来这个地方杀,要么就是深仇大恨,要么就是他非死不可。
“我自杀——你呢。”
“应该是小时候的我”江聿拉着夏榆音的手,接过导航,“你的自杀,是哪个时期的你杀了你?”
“未来的我吧,我以后肯定干了很多坏事,不然不至于特地在这杀了我。”
回答得很清晰,但看不见路了——眼前的路已经被堵死,只能走回头路。
夏榆音长叹一声,“我说了让你记路吧。”
“但是这个地方真的很适合杀人。”江聿环顾四周,林海遮天蔽日,杳无人烟,肯定道。
夏榆音的脑子又不由自主地被引过去,看着死路点头,“好吧,我同意——你还没说你的自杀,是哪个时期?”
既然路已经走死了,反正已经改变不了事实了,不如随它去吧,先问清楚刚才那个问题。
“我应该会反杀小时候的自己,长大这件事太辛苦——”江聿说完停顿一下,又继续道:“不过如果能碰到你的话,我会告诉他,让他再撑一会儿。”
夏榆音盯着导航的指针,严格按照规划路线行进,听见江聿的话抽空看他一眼,“说不定某个睡梦里你已经告诉过他了。”
江聿似有所感,“还好他好好长大了,虽然性格不怎么样。”
夏榆音又一笑。
笑容还没来得及收下去,眼前就已豁然开朗。
绵延不尽的草绿伸至天边,浮云缓缓流动,绕在身边。脚下却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壁立千仞,延伸数十公里。
还没说完的话立刻止在了喉咙里,再多的感叹都无法表达此刻的震撼。
夏榆音像被迷住一样,眼神直直的,脚步坚定地往前走,耳边风声呼啸,野草律动。大自然的吵闹和人的吵闹不一样,前者的声音能抚平一切浮躁,再骚动不安的心也会逐渐平静。
担心他不看脚下,江聿在身后悄悄拉住他的一片衣角而不至于惊动他,由着他在这片宽阔的巨石山崖上自由行走。
夏榆音站上断崖的最顶端,极深、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往下看去,两座大峡谷交相辉映。他好似站在龙头上,又藏在高山顶的岩石之间,脚下的土地坚实稳重,数千年如一日的安然。
“你来看。”他回头。
他身后是缭绕的云雾,三面临空,身旁脚下再无其他。
真如世界尽头。
江聿循着草摇摆的方向向他走去,和他一起站在最顶端,感受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眼里满是震动。
夏榆音突然转头看他,感应到目光,他回视。两双同样波动着的眼睛蓦然对上。
“我觉得你应该在跟我想一样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
“一起说吧,我倒数三声。”
“三、二、一。”
“死了埋这里。”
“死了埋这儿。”
“不过,只能是想想了。”夏榆音清醒过来,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从这里跳下去感觉如何。”
“很自由,然后摔成肉酱。”
夏榆音闻言大笑,靠在江聿肩上直发颤,“你怎么这么说话。”
“那……You jump,I jump?”
夏榆音更停不下来了。为了不摔成肉酱,他只能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笑得浑身发抖。
江聿跟着他转身,看他快活笑着往后退,对方的眼睛没有看脚下,也没有看身后,而是长久地注视自己。
他眼里有风,有云,有漫无边际的草地,有站在草地上的人,闪闪发亮。
江聿抬脚走去,跟着对方的牵引,对方步伐速度不变,他却不由自主地加快,直到在某一个点抱住他。
如果是小时候的自己,或许真的会两眼一闭就从这里跳下去。至于变成肉酱还是果酱,谁在乎。
但他告诉那个小小的自己,十多年后的自己在乎,爱他的人在乎,所以你要到那时再来这个地方。
因为比起“跳下去就能拥有永恒的自由”这件事,爱人的怀抱更重要。
“原来这里就是世界尽头。”
他紧紧拥住怀里的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接着两个人齐齐倒下,耳朵紧贴草地——原来万丈石壁的头顶是柔软的。日近中午,天很蓝,云稍微散开,阳光洒金般照得全身都暖起来。
草没过耳际,痒痒的,风在低处的声音更闷,不似高空尖锐。
“谁说跳下去才能自由——”
“敢随时随地躺倒也算。”
两人再次成功接上脑电波,身心全然松弛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太舒服了。困了。
“那要是有人不让你躺呢?”江聿侧身,靠近夏榆音,问。
“那你也有选择的自由,选择听或者不听,然后承担相应的后果。”
“所以你觉得人注定是自由的吗?”
夏榆音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他缓而慢地呼吸,缓而慢地回答:“你觉得是,就是。”
江聿亲了亲大哲学家的额头,由着他睡了,等到黄昏降临才将他叫醒。
“宝贝,醒醒,日落了。”
夏榆音悠悠转醒,一道金光刺眼,等看清眼前景象后,他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幕了。
不过一辈子很长,实在忘不了——那就再来几次。
江聿是这么对他说的。
“一年来一次也行。”
“去别的地方行吗?我想好赌注了。”
昨晚那个没想好的赌注,夏榆音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最后被江聿强制入睡。现在他想好了。
“我想去巴塞罗那。”
终于找到最舒服的相处模式了。
他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经历了一段漫长的磨合期,漫长到都分手了还没磨合好。
重逢之后,两个人关系稍有缓和,夏榆音思考良久,才找到最合适的相处方式,屡试不爽——
他负责提想法,江聿负责执行。江聿打头阵,他打辅助。
后来两人达成共识:小事听江聿的,大事听夏榆音的。特别大的事就合计合计一块儿办了。
所以夏榆音只需要说“他想干嘛干嘛”然后请假,剩下的江聿自会解决。
再合拍的两个人也会有矛盾,既然如此,把对方擅长的,拿来补自己缺的,岂不正好。
“好。”
江聿答应得飞快。回去之后冲去看戒指的速度也飞快。
但戒指没买成,他买了个别的。
“你真买了啊?”夏榆音在家里翻箱倒柜,有些急切地问。
“戒指没买。”
夏榆音只顾着打开翻出来的小盒子,没想到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没买就好。”
江聿似乎误会了,压着声音,“你不愿意吗?”
在江聿看不见的地方,夏榆音摇头,他把手机扔到床上,打开手里的小盒子——
那枚已经被埋进热带雨林的戒指,正完好无损地躺在戒指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