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没有下人随侍,也许是躲在了暗处,云英环视一圈,只瞧见他一个人。
云英原本的情绪被冲淡了些,打算趁着萧元琮并未注意到此处的时候,先熄了灯,悄悄退回宜阳殿中。
谁知,还未及打开灯罩,那人便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先转头看了过来。
他站在高处,俯视而下时,因光线昏暗,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但云英就是知道他看见了自己。
周遭除却她手中这一盏灯,再无别的亮光。
她不敢怠慢,当即冲着萧元琮的方向躬身行礼。
萧元琮冲她略抬了抬手,却仍旧朝着她的方向,无法,她踌躇一瞬,只好提步上台阶,朝那边行去。
当了多年婢女,在主人面前,绝没有自己离开的道理。
“殿下,”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很快便到了跟前,云英再次躬身行礼,“天色已晚,外头风大,还请早些安歇。”
话说完,夜风又起,他宽大的袖口被灌得鼓起,猎猎作响,因没束腰带,亦没玉佩压着,衣摆也如幔帐,上下翻飞。
云英这才留意,他身上只披了薄纱中衣,比先前在殿中见到时,更加随意。
“你呢,这么晚的天,你怎也未歇息,反在外逗留?”萧元琮身量高,即便两人已站在同一片平地上,他仍旧是垂眼看过来。
他的语气听来平淡如常,云英不知他有没有责怪的意思,低声解释:“奴婢惭愧,方才起夜给小皇孙哺乳,一时觉得有些闷热,才出来吹一吹风,不想扰了殿下清静,求殿下饶恕。”
“哪里都有清静,便不显珍贵,何来烦扰?”萧元琮说话的时候,莫名有淡淡的惆怅,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倒是难为你,夜里还要起来照料孩子。”
“这原是奴婢该做的。”
“云英,”萧元琮念了她的名字,清清淡淡,有种格外不同的味道,“你叫云英,是不是?这是城阳侯夫人给你起的名字?”
随口问的话,随口答了便是。可是云英并不想敷衍他。
“这是奴婢的本名,初入侯府时,管家的嬷嬷的确给奴婢改过名,只是奴婢一直不愿认,为此,也颇挨了几回打,后来,是侯夫人怜奴婢年纪小,才许了奴婢仍用‘云英’这个名字。”
“何故不愿改?难道他们给你改的名字不好听?”
云英摇头:“奴婢也说不清究竟为何,那时还小,只是觉得本已有了姓名,为何偏还要改?若是随意就能改,又为何不干脆就用原有的姓名?”
她看着柔弱文静,实则从小脾气就倔。
那时不过四五岁,旁的小丫头进了侯府,皆规规矩矩不敢犯错,嬷嬷们要按照府里的规矩给她们改名,谁也不敢说不,偏她不愿意,每每有人用新名字唤她,她皆闷不吭声,只做听不见,气得嬷嬷们眼睛都歪了。
萧元琮轻笑一声,原本无甚情绪的脸色终于变得生动:“原来你是这样的脾气,倒也有几分道理。云英,你到东宫这一日,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云英眨了眨眼睛,斟酌着回答:“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都是仁善之主,小皇孙亦活泼可爱,奴婢觉得一切都好,谢殿下关怀。”
萧元琮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淡去一分,轻声说:“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云英一愣,随即觉得周遭的气氛悄悄变化,原本还算轻松,此刻忽然如沉霜降露一般,被压了下去,夜风与衣袂交缠,像极了她在话本戏曲中读过听过的寂寂深宫。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细想,萧元琮已转过身,侧对着她,望向远处。
“好了,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云英低头:“奴婢告退。”
临走的时候,她顺着他的视线,朝南面的深空看了一眼。
同她在台阶之下看到的一样,黑漆漆一片,是高耸的宫墙的影子。
原来这里也看不到宫墙之外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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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云英跟着双喜去了一趟尚服局,领了些针线、布料回来。
宫中事事有定例,宫女每月可领的布料有限,好在她用来改襦裙的布料不必算在定例中,加上不必劳烦尚服局的宫女动手,省了她们的工夫,因此,额外多拿到了些旁人不要的边角料回来。
宫中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哪怕是给宫女用的,也比民间一般的小富人家要好上许多,与城阳侯府比亦稍胜一筹。
她都想好了,待改好了自己的衣裙,便用领到的布料,给阿猊做一身小衣服。
做母亲的没法亲自抚养孩子,便只能靠这些针线工夫一表爱意。
一连几日,她都在宜阳殿中安心待着,空闲时,便拿出针线来做。
丹佩和绿菱一个年纪比她小一岁,一个比她大一岁,三人年纪相仿,说说笑笑,也能处得来。
同在城阳侯府里要提心吊胆地防着武澍桉乱来的日子相比,东宫的日子实在舒心,舒心得让她有仿佛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忍不住暗中观察这里的人和事,处处透着古怪。
每日带着小皇孙到少阳殿请安时,几乎都能见到太子与太子妃二人在一处的情形,偶尔太子在前庭同属臣们对谈宴饮时,才只到太子妃的燕禧居请安。
燕禧居在少阳殿的东面,却完全不似在西面的宜阳殿这样近,缓步行去,竟要整整一刻才能到,中间隔着一座山水庭院,仿佛屏障一般,将两处完全隔开。
夫妻两个,颇有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分明感,可见没有多少情分在。
可偏偏太子的身边并无别的女人。
十多日的时间,云英一次也没听说少阳殿召幸过那个女人。莫说妻妾,就是宫女,她也不曾在少阳殿见过。
近身伺候太子的,似乎都是内监。
云英从小长在侯府里,听说过那些世家子弟的荒唐事,更亲身体会过武澍桉在床笫之事上的需索无度,明白这样年轻健康的男子,都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为何太子会这样清心寡欲?
“云英,你发什么愣呢?”绿菱提着刚从膳房送来的食盒,在她面前放下,“方才叫你两声,都不回应。”
“哦,方才打了个盹儿,一时没醒神。”她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绣得差不多的小肚兜,笑着将食盒里的鲫鱼汤与瓜果碟拿出来。
那是膳房特意为乳娘准备的,天热,云英吃不下,便总叫上丹佩与绿菱一道分着吃。
绿菱正坐在围栏边,一边看小皇孙在栏中铺了波斯毯的地上慢慢爬,一边分出神来,说:“昨日你守夜,是不是没睡好?这两日,小皇孙还是不是要吃夜奶呢。”
云英摇头:“没有,只是天热,白日困乏罢了。”
她将鲫鱼汤分出来,自己三两口喝了,坐到围栏边,换绿菱去休息。
孩子长得快,不过十多日,便像是壮实了一圈,在围栏中爬动时,模样可爱极了。
云英在旁耐心看着,见他仿佛已累了,便过去抱起来,擦擦小手小脚,哄着换一身干净衣裳。
这么久了,也未见他的亲生母亲过来看一眼,更没听任何人提起。
她想了想,趁着孩子还没开始打盹,问一旁的丹佩和绿菱:“怎么不见小皇孙的母亲过来瞧?”
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原本松弛的表情变得意味不明。
“小皇孙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云英愣了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猜测,“可是生产时没能挺过来?”
能在太子妃之前为当朝太子诞下长子,必是深受太子喜爱之人,在东宫千恩万宠地养着,在她看来,除了生育时最难过的那一关,应当没有什么能让她丢性命的事。
绿菱低着头,喝了一口汤,说:“不,青澜是被太子妃赐死的。”
云英震惊地瞪大眼睛:“她……犯了什么罪?”
“无非是些小错,打碎了燕禧居的茶盏,弄污了太子妃的藏书孤本……横竖是得罪了太子妃的缘故。”
这样的错,不论放在哪里,都不至于能要性命。
太子妃明明看上去是那样温和端庄的一个人,怎会如此苛待他人?
丹佩瞧出她的疑虑,四下环顾一圈,确定没有旁人,方压低声音说:“太子妃平日待下人都极和善,谁犯了错,偷了懒,至多嘴上说两句,罚一两个月的月例银便罢了,只有一条,是触碰不得的。”
“什么?”
“太子妃不许任何女子亲近太子殿下!”
云英顿时想起没有一名宫女的少阳殿。
难怪那晚太子说,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可是,太子妃看起来也并不像爱极了太子的样子。
“太子妃殿下……原来这样喜爱太子。”她低喃道。
丹佩摇头:“那也不见得,要我说,太子妃那样高贵的出身,自然不愿与旁的出身低贱的女子共侍一夫。青澜也是糊涂,以为凭着孩子,就能得一个奉仪的品阶,谁知落得这样的下场。”
薛清絮出身世家,她父亲薛平愈曾是名满天下的神童,二十四岁便中状元,成为翰林院编修,后来官至中书令,风光无限。
虽然后来因门生案差点遭牵连入狱,但最后到底靠着主动请辞全身而退。不久,他因病辞世,留下一双儿女,女儿薛清絮入东宫为太子妃,儿子薛清修则在礼部为官。
一家势不如前,但仍旧前途无量。
绿菱亦附和:“是啊,殿下若要纳妾,有的是出身清贵的女子,哪里轮得到咱们这些小宫女?”
云英低头不语,怀里的孩子已开始犯困,乖乖卧着,眼皮耷拉下来。
她不知那个叫青澜的宫女到底是怎么怀上太子的孩子的,只是想起自己从前在城阳侯府的遭遇,总觉得不一定就会像她们猜想的这般——尽管这几日看来,太子殿下并非武澍桉那样的纨绔。
若是没有遇见太子,她此刻的遭遇,应当也如青澜一样吧?
“云英,你生得这么美,可千万小心些。”丹佩捧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叮嘱,“莫靠近太子殿下,那可不是咱们能肖想的人物。”
她是好意,云英也明白。
“我只是个乳母,哪里会有这些胡思乱想?”她按下心中思绪,冲丹佩笑笑。
绿菱也恢复寻常,推一把丹佩直摇头:“就是,也不是人人都会倾慕太子殿下的,要我说,他们北衙军的郎君也不错,有许多姐妹们都想着以后若出宫,能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呢!”
两个人很快笑做一团,云英怕吵到小皇孙,赶紧抱着回了里屋,开着窗,坐在榻边,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打扇。
她脑中乱糟糟的,一会儿看着小皇孙想起自己的阿猊,一会儿又想着方才绿菱的话。
宫女过了二十一,每年便有机会求到各宫主子的恩准离宫,或出嫁,或回家,各自决定。的确有不少宫女嫁给军中的郎君们。
不同于高阶女官,宫女多出身平民,所嫁的郎君,也多是平民出身。
靳昭也是平民出身。
不过,他那样的地位,应当比普通侍卫更引小娘子们倾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