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停学了,明天还打算怎么把小广告糊满每一堵墙啊。”甘克啪地拍上储物柜。
刚刚那出闹剧散场后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学生事务主任姗姗来迟地带走了弗拉什,而后者直至离开前都用眼神死死锁定着人群的某一处。被他注视着的人早就转过身去,从储物柜里拣出临堂需要用的参考文献和笔记本,任那道视线如芒在背。
“橄榄球队的人会帮他,”迈尔斯轻描淡写,“那支队伍里总有还没被停学的人。”
“诶你猜,橄榄球队的其他人也知道叛徒是谁吗?”甘克好奇,“我在篮球队里找个跟他们关系好的人问问?”
并不,迈尔斯想。只有弗拉什看到了那张实习申请单,刚刚的公众对峙实际上是一场私刑。
“你不气愤?”他问甘克。弗拉什固然夸张,但在邪恶六人组的公司实习本身就争议不小,学生们多数听到那几家公司的名字就皱眉,对参与这些实习项目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几句好评价。
“气愤!”甘克哐哐跺了两脚,“但是我跟你说话为什么要显得很气愤?叛徒又不是你。”
他们的课表不一样,已经同行到了楼梯口,一个上楼一个下楼。甘克说完就两级台阶一跨朝上与他分别,而迈尔斯停留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楼梯的拐弯处。
“这是硝酸溶液,你打算死盯着从里面看出什么?打算把橄榄球队的人都捉了泡进去溶掉?那实验室的这点浓度和剂量都不够哦。”实验课老师下发了结果收集表,最前排的学生往后传,而后桌的女生趁着他终于转过半个身体递表的空隙,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小声笑。
实验课老师开始挨个观察他们桌上的置换反应是否成功了,在她踱步到他们桌边时,迈尔斯的椅子下面唰地滑过来一套量杯。他低头瞥一眼,溶液配比还没完成。
“死人脸,有空就搅一搅!”后桌的女生丢下这句话,在老师的视野转向这一片前迅速正襟危坐。
搅个鬼啊。迈尔斯听见老师在后桌短暂停留了片刻,她几乎把史黛西同学夸出花。而他在那些对格温的赞美中把握着老师的语气和向前走的时机,赶着在老师从后桌走向他、与实验台平行的刹那,在视线盲区将那套半成品蛛丝压缩液顺着原路踢了回去。
老师的步子挪到迈尔斯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桌上溶液里生长出的金属微晶,给出了肯定的笑:“莫拉莱斯同学也很棒。”
“莫拉莱斯同学也很棒!”老师走远后,身后的人极小声地欢快重复,像一只学舌的小雀。
如果这时候全世界有广播说一小时后末日就要来临,那么她一定是在所有慌乱的人群中逆流而行,转着钥匙哼着口哨去买冷冻松饼的那个,即便一小时后钱就失去了意义,并且她也来不及解冻她新买的松饼。
“你倒是半点不担心,”迈尔斯坐着凳子双脚向后一推,在地上拉出一声吱噶响,倒向座椅靠背,“在其他宇宙,也会有高中被逼退学的蜘蛛侠么?”
“多了去了,”靠背抵着的后排实验桌忙碌了起来,大多数动静都发生在桌面以下,格温已经熟练地在实验桌抽屉里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蛛丝制备室,头也不抬地回答他的话,“想知道别的宇宙里大家都经历过什么吗?高中退学,大学欠债,毕业失业,公司裁员,结婚离婚又复婚,中年惨遭绝育……还有‘最好的朋友竟然是想杀我的反派’和‘全世界的人都遗忘了我的存在’!”至于其他宇宙里格温·史黛西的命运,她都懒得提了。
“绝育?!”迈尔斯一怔。
“那位蜘蛛侠是只猫,”身后的女生用指甲盖哒哒地撞了一下桌面,“喔,还有乐高蜘蛛侠,有次他的头不见了。”
……她的话一点安慰性也没有!
“但愿甘克不是想杀我的反派。”迈尔斯的背脊贴着塑料椅背,而椅背靠在后桌前,于是他的肌肉也与蛛丝制作的动静共振起来。
“而且要退学的人不一定是你,”格温的话像纸飞机在窗外兜了一圈,终于落到了他想谈论的话题上,“那傻大个不是说他只看到了一个名字?那也有可能是我。”
“你想退学?”
“当然不想,”她很果断,“但是比起让你退学,我退学显然更好接受一点。在老家我都读大学了,被迫翻来覆去读高中有什么意思?”
她的话中意很明显。在现实中身败名裂对宇宙的原住民来说是毁灭性打击,但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一个短暂的过客身上——如果某天她真的打开了那道传送门,她大可以拍拍衣角,抛去这里对她的一切骂名、诅咒与怨恨,回到那个会包容着大学生格温·史黛西的世界。
“这种事情对我没那么大影响的,”她轻飘飘地说,“二选一的可能性。弗拉什孤注一掷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压在明天的叛徒结果上,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压力,这个人是我需要的代价会比是你小多了。”
她甚至谈起了自己读大学后上的第一门通选课,告诉他为什么应该由她出面:“这有些像囚徒困境。弗拉什手里有一张不知是你还是我的牌,如果我们也要出牌,那么出掉我这张牌才可能赌中伤害最小的结果。”
真的没有那么大影响么?
迈尔斯恍然间想到了那场演出。在一切滚烫的乐音沉寂下来之后,她的鼓槌将众人的心跳打碎之前,有一段孤独的哼唱,听起来不可触及,像碰一下就散去的从鼻腔里叹出的云雾。渺远的歌声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向前走,穿过满城霓虹。没有人向她问好,没有人拥抱她,她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埋头向前,鞋带散了就绕在脚踝上打个结,继续走向纽约的云雾,像绕进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哼唱只有几个小节,但他却屏了好长一口气,长到他像个泅渡海峡的人总算冒出头来,最终饱吸一口——而新鲜空气般重新涌入耳中的,是不再孤独的鼓声。
录像带里的人偶尔抬起眼,视线穿过鼓组与队友们一触,然后她笑起来,笑容持续了很久很久,直至余音散去,她像睡饱了的猫舔舔唇,眨掉眼泪,好像刚才只是美梦后的一个哈欠。
“这不是什么囚徒困境,”迈尔斯从椅背上挺起,他听见后桌膛里的小动作已经快停歇了,而这节实验课也将要结束,“我们不是坐以待毙等着别人出牌的人。”况且对方还是弗拉什,真上了赌场这人还不够资格坐在他对面。
“想通啦?”她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
下课铃响,所有人将清洗好的实验仪器推向桌前方。而拳击辫男生双指勾起背包甩上了肩。
汤普森家的郊区住宅的灯亮到格外晚。
停了学的弗拉什没有资格继续住在学校宿舍,然而父母和兄弟姐妹们显然还不习惯他此时的存在,一家人吵得天翻地覆。
“你们懂个屁。”弗拉什退出餐桌时摔了盘子,碰倒的枫糖浆溅到了袖子上,他抓着袖口在裤子上擦了擦,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墙上贴着几张NBA明星的海报和橄榄球队的队员合照。弗拉什挨个数过合照上的人脸,其中一大半都还在学校里好好待着,而他们在听说了他的所见之后,个个都兴奋地拍着胸脯打包票,保证就算他不在学校也能把那个叛徒的照片传得满天飞。
然而他却不如那些人兴奋。
桌上还有几张照片。与墙上那些卷了边、四个角逐渐老化分了层的照片不同,这些照片被很好地装裱在相框里,长菱形的支架将木框撑起来,他坐在桌前时抬头就能看到那些合照。合照上的人依偎在一起,金色长发的女生捧着书靠近他,亦或是她捧着啦啦队表演赛获得的奖章而他举起校际橄榄球赛奖杯,两个人互相亲吻着对方的奖牌然后再接吻。
弗拉什摸着相框上的玻璃隔窗。照片上他的脸比现在看起来要年轻一点。如果拆开相框翻起合照的背面能看到时间落款,大多数都拍在高一,那个时候艾莉西亚还没被那支女同性恋邪教乐队给带歪。
“所以能提前透露一下是谁吗?”有队员发来消息。
“别着急,”弗拉什似乎对什么稳操胜券,“我设了定时邮件,如果那个叛徒要当缩头乌龟,明天一早照片就会发到你们的邮箱。”
他看着队员迅速回复的“等着呢”,将手机按灭扔到一边,推开了窗。口袋里还有半包烟,他搓出一根点上,里面加了朋友说的“新料”,闻起来有股苦涩的草药混着猫尿的味道。他第一次试的时候胆子还小,和朋友头碰头缩在一个小房间里抽,现在已经无所谓汤普森太太会不会拍门骂他了。
他撑在窗台上,深深地含了一口气体,闭眼时眼皮兴奋又焦躁地颤动着,而那根烟就夹在窗台边的指间,一点红彤彤的火星子。
身后的手机还在弹提示音,弗拉什划掉那些来自男生们的消息,点开了另一个冷清的聊天框,那里面只有他发出去的消息——“左手痊愈了没有,有没有留疤?”“那支乐队已经找到别人替代你了,你还拿她们当朋友?”而对方一条都没有回过。
她会回的,弗拉什不知从哪来的信念……反正他马上就能证明,他也能向这个伤害过她的纽约恶势力群体反击了。
他再抬起手将那根烟往嘴里送时,窗外遽然划过一道紫黑色的影子。
只听锒铛一声,房间黑了下来。他的灯碎了,紧接着手上一空,那根烟也不见了,暗里不知哪处的铁钩子似的东西抓掉了它。
钩子似的铁爪下一秒掐住了他胸前的衬衫布料,狠狠地将他往窗外一拖,弗拉什整个人悬了空,只有双脚后跟还搭在窗棱上,而整个身体与独栋住宅的外墙垂直。他泰半重量都靠铁爪上的那团衬衫支撑,只能绷着脚,铁爪一松手,他就会从三楼掉下去。
衬衫维持不住一个接近成年的男性的体重,已经发出了撕裂的崩断声。
幽幽亮起的紫色火焰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辨不出声线:“那个名字是谁?”
“不说就把你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