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琼琯楼因装修而暂停营业。
在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琼琯楼的大门被紧紧锁上,所有纸窗都被蒙上,隔绝外界,隔绝光亮。
漆黑中,难耐黑暗的家主们匆匆点起金枝,将金枝留在掌中,宛若宝贝般护着。
一点又一点的金光照亮四周,可照不亮琼琯楼。
突然间,一阵狂风拂过,点亮楼里备好的金枝,瞬间点亮整座琼琯楼。
凌芒收回手,饶有兴趣地俯视着家主们,“什么时候开始?”
李辰轩给了身后的店小二一个眼神,对方瞬间会意,侧身走下了楼。
“希望已经抛出,家财也全部上桌,赌局马上开始。”
隐藏在幕布之后的金银珠宝重见天日,彰显掠夺者的实力,同时作为胜利者的奖励。
看到这些钱财的家主们有人两眼放光,也有人怒发冲冠;有人身无分文地来到这里,也有人是被掠夺尽财产后坠入此地。
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站在了错误的一方。
李辰轩站在看台之上,亮出嗓音,“诸位,看到了吗?期待吗,兴奋吗,愤怒吗?!你们曾经自认为拥有的一切,如今都在这里,都在我的展示台上。”
小小的女孩被帷帽遮住脸,嘴被牢牢塞住,丝丝呜咽中,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那是亡命之人的挣扎,是他们的另一场赌局——赌李辰轩的人性。
“我李辰轩不善赌,也不稀罕靠赌赢来的财物,所以,这里的所有都将给予最终胜利的人!”
“而失败的人将一无所有……不过各位如果还有能拿出手的物件,应该就不会在这了。”
秦素素瞪着李辰轩,却也只能选择沉默,缓步穿梭在各家主中。
摆好的赌桌上,各式各样的赌戏陈列在赌徒们的面前。
“那么第一局,就请诸位寻个座,开始摇摊吧。”
店小二下楼给每个人分发十枚铜钱,以十枚铜钱作为本金,身无分文者淘汰,赚足二十枚的人获得参与终局的资格。
这里一共有十六个人,其中有十位家主,最多只有八人能上最终的赌桌。
而且摇摊是有庄家收益的,若是运势不佳,那铜钱就会被留在庄家手里,进入终局的人也会小于八人。
希望渺茫,但没有人绝望。
有九十九人行在,李辰轩按照职责还是得帮扶他们的。
没错,有九十九人行在。
凌芒欣赏着人们的表情,咧开嘴笑着,说:“十枚赚二十枚,我以为你会更残忍一点。”
李辰轩垂下眼,忽地瞥见一个熟人,笑容越发僵硬,“前面越轻松,后面的恐惧才能压毁他们,不是吗?在这里有多少人依赖着九十九人行,有多少人忘却了自己的职责?九十九人行选择沉于俗世,隐去名声,就是怕百姓过于依赖,却不曾想内部先依赖了起来。”
“甚至死人都特地从土里跑了出来……”
他的目光远不止于此。
摇摊,庄家摇骰,赌徒压角,以骰数除以四,无余为四,余一为一,以此类推,共四角。
一、二、三为一还一,四为一给二。
庄家就位,骰盅落桌,却没有人敢先上前。
“那可是李辰轩,他怎么可能做没有收益的事?”
“说会给回我的东西,结果就是扔到赌桌上吗?”
大家撑着脸,都不想做那个出头鸟,部分想上前的人也在压力下止住脚步。
秦素素挤开人群,站到了赌桌前,将五枚铜钱压在了三的位置。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骰盅被打开,点数十一,庄家输五枚。
秦素素拿着十五枚铜钱,安静地等待庄家摇骰。
有人坐不住了,连忙上前对着秦素素大喊道:“十二席,李辰轩那个老狐狸不可能给你白捡便宜,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对抗他?”
秦素素没有回头,语调的平静下是压抑着的疯狂,“我本就一无所有,又为什么要怕呢?各位如果是真心要对抗四席,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一局开始,秦素素给三枚压三,点数十,庄家赢,赔三枚,秦素素余十二枚。
众人看着秦素素的背影,都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各位应邀而来,无论目的是什么,不都是在赌吗?赌四席会不会归还抵债所用的物品,赌四席会不会帮助自己……不觉得可笑吗?觉得自己的东西被放上赌桌很可耻,所以号召大家不要行动……你们要面子我要钱。”
秦素素比谁都清楚这个赌局的真面目,所以她不得不赌。
秦素素给四枚压三,点数九,庄家赢,赔四枚,剩八枚。
众人见秦素素已经连着两局输给庄家,纷纷起哄,“你看,李辰轩一定做了手脚,你不会赢的!”
“十二席,停手吧,谁也不知道输了会怎么样。”
人声嘈杂,却拉不住秦素素的手。
“你们站在这不已经输了吗?输给了四席,输给了自己的懦弱,李辰轩毁了我,我如果不赌,就永远都没有翻身的机会!”秦素素越说身子颤抖得越厉害,嘴角也咧出了夸张的弧度。
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早就把命赔给了李辰轩。
秦素素给六枚压四,点数八,庄家输十二枚,秦素素余二十枚。
秦素素拿着从庄家那拿来的铜钱,紧攥着,“二十枚够了……那各位……我就先去准备终局了。”
胜者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李辰轩站在看台上添把火,成功点燃了人们心中的引线,“既然有胜者出现,那剩下的各位如果选择弃权的话……就确定是十二席胜出了哦。”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有一个人站到了赌桌前——前任五席——晏林初的父亲。
看到前任五席出现,所有人都震惊了。那个死在了火灾里的人,现在就站在他们的面前,手里还拽着个头戴帷帽的孩子。
“我要夺回他和晏林初从我这抢走的一切……李辰轩,别以为局势总能被你控制!”
满腔豪言站上赌桌,何等可笑的举止!
李辰轩暗自嘲讽着他,但也为他的举动感到庆幸,他这一推,成功让其余的人全都站到了赌桌前。
李辰轩眉头蹙起,心里很是不快,“我找的是五席,没想到来的却是个亡魂。”
凌芒看出李辰轩的不悦,笑着攀上他的肩膀,“托没了?”
李辰轩重新摆出笑脸,目光却带上了一抹狠戾,“无碍,只是不想看到他而已。”
“五席捏造他的死亡,为的是保住他的命,可惜啊,他不珍惜。”
李辰轩回过头,“美人相,麻烦你带句话给五席,问他现在什么情况。”
美人相缓缓出现,不久便带来了消息,“他没有回话。”
“没回啊……”李辰轩摩挲着手里的骰子,呢喃着,“空有善良,没有思考,被自己救下的人背叛,下辈子应该会长教训了。”
正当李辰轩准备沉浸于观赏赌局时,美人相再次开口,“五席晏林初回了……把他的身体留着,我想试试用人入药。”
李辰轩愣住,注意力重新被吸引回来,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回忆起自己与晏林初的见面,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露出带有赞许意味的微笑。
“好,那麻烦你告诉他,我会亲自带着药材上门拜访。”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见晏林初,但现在这里还有一个麻烦——前任五席手边的孩子。
五席故意挡住了孩子的面容,估计是想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用他来保命,问题在于那个孩子的身份不明,冒然出手若是伤了那个孩子很可能会与某人交恶。
他不在乎前任五席,但九十九人行里的其他人他要在乎——不过也就只在乎一点。
这可是献给凌芒的盛宴,决不能出现差错。
这么想着,李辰轩招手唤来一个小二,耳语一阵后那小二便得令下楼。
一阵嘈杂声中,陆续有人得到二十枚铜钱,来到秦素素的身旁,最终人数定成六人。
那方才立下豪言的前任五席此刻却对着手里最后的一枚铜钱,祈求奇迹出现般握着它,嘴里的话也说不清楚,只能碎碎听到几句,“让我赢吧。”
他的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女孩,抓红了她的手臂,抓得她直呜咽。
但赌局就是赌局,从来就没有神明垂怜一说,有的只是一群疯子在钱眼子里遨游。
他失败了,输得精光。
赌局已经结束,所有人都站在了该站的位置,只有他还愣在赌桌前,不愿接受自己失败的事实。
“没有疑问的话我们就要准备进入终局了,前任五席?”李辰轩故意用出这个称呼来刺激对方。
效果很好,他一听到李辰轩的挑衅,瞬间发了火,转身对着那些失败的人大喊,“那些财物里不是有你们的东西吗?你们就不打算要回来吗?!”
煽动的效果非常小,几乎没有人愿意回应他的妄想。
这是赌局,输了就是输了,无话可说。
李辰轩见对方上钩,便再度抛饵,说:“放心吧,只要是来参与这场赌局的人,我李辰轩自会用九十九人行的责任作为谢礼回报,这不是你最想要回的东西吗,前辈?”
一声声前辈,说得谦虚,却俯视着人,满眼不屑。
对方抓着女孩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突然冷静下来,表情里甚至带上了窃喜。
“好……我认!”
闹剧结束,终局开场。
店小二按着人数拿来几根白布条,紧紧握在手里,布条的尾端打了结,叫人看不出尾端的颜色。
“最后一局很简单,投骰子,依照点数由大到小选布条,选好后可以查看自己布条尾端的颜色,一共有黑、白、红三种颜色,最后抽布条的人指出一个前面抽布条的人,说出他的布条颜色,说错了就失败,说对了就被指的人失败。被指认的人请不要主动展示自己的布条,会有人帮忙确认的,出局者则扔下布条让大家看见。”
这算赌吗?怎么不算呢?!
骰子被掷下,秦素素点数最小。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她的身上,等待她的指认。
秦素素犹豫着抬起手,在几人之间思考着。其他几个人越等越着急,被她指得心慌。
许久之后,她指向了第一位拿布条的人,声音颤抖着说:“白……白色。”
被指的人脸瞬间红了,扔下布条开始骂着粗鄙之语,气愤地下了场,而那被扔在地上的布条的确是白色。
第二位要指认的人看了眼自己的手里,同样是白色的布条,一时间也不敢指认其他人为白色,便随便指了前面的一人为红色,很遗憾地出了局,同时也将布条扔下。
两条白色的出局让人越发感到诧异,其余的人看着自己手中的布条,忽地明白了什么。
第三位人想都没想,直接指了前自己一位的人为白色。
被指之人扔下布条,开始怒骂李辰轩,“这全是白的,玩个鬼!”
他的这一声骂让在场的所有人更加确定这里只有白色,也就是说越靠前的人越不利。
已经出局三人,还有一人没有指认他人。那人看着自己手里的布条,并没有像前一位那样直接喊出白色,而是稍加思索后指了前一位说:“白色。”
结果不出意料,场上只剩下秦素素和那人。
轮到秦素素指认时,她却忽地沉默了,久久没有指认。
对方注意到秦素素的犹豫,缓缓开口道:“我们之中应该只有你不是白色吧。”
秦素素一慌,声音越发颤抖,“我……我不知道……”
对方见秦素素不愿承认,便继续说下去,“我观察过你,你虽然有赌的意愿,但生性怯懦,在不清楚颜色分布的情况下大概率不会指认出自己的颜色。”
“而且就在大家都以为全场是白色时,只有你的表情没有变化……你不是白色。”
秦素素慌了,双腿也开始发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半晌过后,秦素素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他……他是……他是黑色。”
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响亮,格外坚定,就连对方也瞪大了眼。
“你为什么会知道?!不对……你出千!你绝对出千了!?”
秦素素收起恐惧,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对方面前,“我并非生性胆怯。”
秦素素说着,扔下了自己的布条,那是一条洁白干净的布条。
“我只是在兴奋……还有愤怒,在运势决定的赌局上,分析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深入的分析只会把你带离胜利!沉入那种失去一切的恐惧,时刻迎接上天赐予的幸运!只有相信自己的运气,才能获得幸运之神的垂青!”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财物,她要的只是别人失败的表情。
李辰轩鼓起掌,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好了好了,既然胜者已经出现,那就请胜者到我这来,其余的各位稍等,我会给予你们家主的责任。”
没有人理解李辰轩所说的家主的责任到底是什么,但他们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赌局结束,陆续开始有家主试图呼唤美人相,却发现怎么呼唤都寻不出美人相,再往身上一摸……
“玉佩,我的玉佩呢?!”
“是不是你拿了我的玉佩?!”
在场家主们的玉佩消失了。
秦素素走上楼,方才兴奋的余感还未散去,大汗淋漓,一次次呼吸沉重而炽热。
李辰轩回过头,脸上却没多少喜色,“你个赌徒,染料呢?”
按照李辰轩原本的计划,为保证秦素素胜利,她应当要带上备好的染料,可她没有。
“他们没有出千……所以我不需要出千!”
秦素素的执着吸引了凌芒,凌芒仔细打量着秦素素,缓步上前捏起她的下巴。
李辰轩问:“喜欢吗?”
凌芒脸上显露出鳞片,细长的舌头舔舐过秦素素的脸颊,“我好久没见过这么棒的人了,人类,告诉我你的名字。”
秦素素与凌芒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切实地感受到近乎死亡的恐惧,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却不再是为兴奋,“秦素素……”
“秦素素……来,跟着我说。”
凌芒的话仿佛有魔力般吸引着秦素素,控制着她的行动,令她无法反抗。
“一掷千金,散尽家财,埋下罪恶之实,为我倾下鸩酒,怀着满腔怒火,浇灌初生之芽,助长我们的欲望,结出满树吊垂之尸……愿鬼仙投下爱怜,一切以人之名!”
凌芒松开秦素素,眼中金光渐渐散去,“为我掠夺更多的魂吧,我的孩子。”
下一秒,愣在原地的秦素素眼泛金光,腹部突然溢出大量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
血肉交织,她的身体渐渐恢复如初,唯有浑身鲜红证明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凌芒满意地欣赏着秦素素沾满鲜血的模样,拎起鸟笼,放出了焦躁不安的无修。
李辰轩也来到栏杆旁,开始向楼下之人降下“礼物”,“各位,你们有的坐在家主之位上,终日无所事事,目无职责;有的为了九十九人行的帮助,结党私营……今日,为了我们年幼的大家主,也为了整个九十九人行,我将在此给予各位九十九人行家主的责任。”
“各位的玉佩将会继承给各位的子嗣,而各位……就由我来帮你们拿出最后的价值——各位的性命!”
听到这句话,楼下的所有人都开始尖叫呐喊,有人敲门试图逃离,也有人试图冲上楼与李辰轩殊死一搏。
可没了玉佩的他们,哪里斗得过鬼仙伴身的李辰轩呢?
美人相候在楼梯口,以一己之力拦下了所有人。
“李辰轩!”前任五席扔下孩子的帷帽,用匕首压住了她的脖颈。
“这是杨翠安,八席的女儿,你要是敢动我,我就杀了她!”
翠儿的恐惧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拼了命地去哭嚎,用喉咙去嘶吼。
李辰轩眉头蹙起。八席杨钰鑫对他有恩,也对大家主有恩,但他被困于凉州,不得随意离开,这翠儿被抓来苍州,他无能为力,就算喊美人相去找,美人相也不能伤拐走翠儿的贼人。
他想保翠儿,可身边的仙人们可不会。
凌芒不认识翠儿,伸手抚摸着无修,“无修,还有素素,你们的盛宴已经备好了。”
刚被施下术法的秦素素难以压制心中的欲望,撑起虚弱的身子,露出口中的獠牙。
“喂,李辰轩!”
前任五席在秦素素和无修两道目光的注视下背后一寒,方才还强硬坚定的手此刻竟开始颤抖。
李辰轩控制不了仙人们,只得别开头,以沉默回应。
无修得了行动的同意,却迟迟没有动作,牠盯着翠儿,歪着头。
“无修?”凌芒还是头一次见无修进食不积极,难免有些疑惑。
“孩……孩……凌……月……”无修支支吾吾地说着些什么。
底下的人乱成一团,唯有前任五席掐着翠儿的性命,定站在人群中央。
“李辰轩,你就不怕……”
喊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归于寂静。
漆黑的羽翼包围住翠儿,腐烂的恶臭侵占翠儿的感官。面前分明是一具早已冰冷腐烂的躯体,翠儿却能感受到,那颗在腐坏下跳动的心脏。
神山孕育的神明垂下眼眸,亲吻每位前来拜见之人。
温暖转瞬即逝,被血腥味刺激的无修甩开翠儿,冲向人群,露出利爪刺破一个又一个人的胸膛。
李辰轩看向那被撕成两半的身体,一阵恶心中移开了目光,“晏林初的药是做不成了……无修上仙,能听见的话麻烦留下那具尸体。”
秦素素身子一软,直接从二楼摔下,脆弱的骨骼瞬间碎裂,鲜血四溅。可不一会,她就抽搐着四肢,缓缓爬起,站立在尸堆中,以他们的血肉塑造身躯。
精神失常的两人在琼琯楼里上演了一出血肉盛宴。
翠儿连连后退,全身沾满了飞溅而来的鲜血,泪水与血液混合,迷住她的眼,让她失去了逃跑的方向。
凌芒升出雾气笼罩翠儿,亲自来到她的身旁捂住了她的眼,帮她摘下扯住口舌的纱布。
“庆幸吧,明王赐福,予汝生还,在此朝见,不夜之鸟……归去吧,归去吧……”
“明王赐福,圣山护佑,送你归去,那人悲泣之处。”
再度睁眼,翠儿已经离开了琼琯楼,面对着漫天繁星,以及那跪在城门前的男儿。
杨钰鑫四足贴地,垂首染尘,额头磕出艳红,“我求你们了,官兵老爷们,就让我出去找找吧!”
被囚禁在凉州的人啊,连出城门寻孩子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垂下脑袋,献上他那毫无价值的尊严。
他是罪人,所以他没有资格去追逐另一个罪人,也没有资格保护任何人。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