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路佼郑重地在输入框中敲下一行字——
“我没有食言,祝好。”
葱白的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着,路佼抬眸看了看,屏幕左上角的电子数字已经来到了两点四十八。她很少有十二点之后还未入睡的情况,自然也不清楚周越是否有熬夜的习惯。这个时间点发送消息,会不会打扰到他?
静谧的黑夜中,屏幕反射出的幽幽亮光将路佼的脸打得莹白。
“你竟然还没睡?”隔壁床的胡千芙感叹道。
由于正值暑期,宿舍里只有胡千芙和路佼两人留校复习,所以胡千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清亮的声音吓得路佼一惊,指尖都微微颤抖着。
那条酝酿着的信息便这样稀里糊涂发了出去。
“千芙你吓死我了。”路佼缓过神来,“你今天怎么没去自习?”
胡千芙昼夜颠倒惯了,这个时间通常都在24小时自习室复习功课。她摆摆手:“吃瓜吃得太入迷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了。算了,干脆休息一天吧。”
“又有什么瓜?”
“去看头条。”胡千芙凑过来,“安超集团被爆了实锤!”
右眉头忽然惊跳了一下,路佼努力压下后颈泛起的冷汗,胆战心惊地点开软件。
人常说“互联网没有记忆”,安超集团发布声明后,原本网上的舆论已经有所平息,却没想到某个名不见经传的营销号突然释出一段录音,再次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还没等众多懵圈的围观群众反应过来,该营销号便已经销号跑路,只剩这段录音在网络上四处疯传。
点开视频录音。
短暂的摩擦声后,路佼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的父母并不是大众印象中的‘伉俪情深’,恰恰相反,他们早就貌合神离多年,父亲接连出轨、母亲不管不问,可平时却还要借着夫妻招牌为生意做宣传,我恨极了他们这幅商人嘴脸,为了金钱连良心都肯舍弃。”
录音很短,还没等路佼处理好脑中的信息,视频便戛然而止,徒留背景中一声若有若无的雷鸣在耳边回荡。
这声音和记忆里周起的声音逐渐在不明朗的脑海里对上了,就连这录音中微弱的雷鸣声也与那个在医院的傍晚听到的轰隆声逐渐重合。
路佼扫了一眼评论区,即使将近凌晨三点,热爱吃瓜的网民也情绪高昂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求锤得锤,骗子夫妇不要再挣扎了。”
“连自己的儿子都跳出来亲口认证,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话说这个儿子也够蠢的,竟然跳出来背刺亲生父母。”
“层主才蠢吧,这明显是偷录的,我看周家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算计了,说不定别有隐情呢。”
“楼上是骗子夫妇雇来的水军吧?跪久了站不起来是吧。”
……
众说纷纭,正在路佼看得心烦意乱的时候,微信突然弹出来一条最新消息。
那只银渐层仍旧淡定地趴在蓝色的软垫上。
周越:【我知道,你安心复习。】
修长的小臂垂下,落在绣着暗纹的真丝床品上,随后又抬起来,盖在少年疲惫的眼眶上。
周越侧倚在床头,看着屏幕上意想不到发来的问候,微微一笑,但笑容中仍是藏不住的疲惫。
最近,不论是公司里还是家中,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料打了个措手不及,场面混乱不堪。争吵、流泪、指责、辱骂……层出不穷轮番上演,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关系更是被彻底撕成了四分五裂,彻底滑向病态的深渊。
他虽然没有接触过公司事务,可是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周越大致也寻摸出了思考方向。
原本,周越将怀疑的重心放在了安超集团几个竞争对手身上,毕竟谁能获利,谁就最有嫌疑。可依据这个思路,周越的脑海中又逐渐浮现出一个他最不想怀疑的人物——周起。
周越知道周起与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位年长他将近二十岁的哥哥却是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疼爱。人都说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是一辈子都难以弥合的,可大哥却能够坚定地步入婚姻殿堂,经营着一段健康、长久且幸福的家庭关系,这是周越最羡慕也最钦佩的一点。
他不是不知道大哥对公司管理权的忧虑,所以周越才会主动退出竞争,一方面是对商业不感兴趣,想学习自己真正热爱的法学,可更深层的原因,是为了和睦友爱的兄弟关系作出让步。
近年来,大哥年岁渐长,父母却丝毫没有放松公司控制权的打算,甚至周强还多了数位非婚生子女……周起的急躁并没有写在脸上,周越却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太过阴暗、思虑过多,也不想看到自己崇敬的大哥为了钱权名利变得病态,变得……像周强。
可今夜,网络上泄露出来的录音残忍地印证了周越最不想证实的猜测。
周起为了逼迫周强和安雅君“让位”,不惜违背良心,与集团外的机构里应外合,利用舆论破坏周强、安雅君的商业形象,甚至还是用如此明显、如此拙劣的手段。
周越半闭着眼,在脑中迅速整合了一下近日来看到的商界资讯。
许多业界人士在大肆鼓吹抛售安超集团旗下众多公司的股票,也许是有人想要做空安超,进而从中牟利。只是不知道,周起是否预料到了这一局面,或者,他也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他揉揉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只觉得整个大脑都要炸掉。
自从那日从医院回来,周越就没有休息好过,总是失眠,总是心悸。
安超集团的危机还只是其次,毕竟他向来对这些沾满铜臭味的东西就不感兴趣,况且,安超集团的核心业务并没有受到影响,这次风波只是暂时的。
主要让他烦心的是愈加四分五裂的家庭关系。
小的时候,周越还奢望着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晚饭,奢望着家人在照顾姐姐的同时多关心一下自己,可是后来,父亲终日不着家,大哥有了新的家庭,安宁离不开大人的照顾,就连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唯一愿望,便成为了只要能健健康康就好。
也许是周家享受了太多不义之财而受到的报应,现在,连这个愿望也无法得到满足。
周越又翻了个身,想起那日医生给安宁下的最终诊断——
“患者的情况很特殊。”医生的语气肃穆沉重,“她的身体指征一切正常,可就是无法醒过来。”
母亲瞬间瘫软在他的怀中。
周越支撑着母亲:“请问这算是植物人吗?”
“不一样。”医生摇摇头,“PVS一般是由脑部的急性损伤引起的,而患者就医时虽然流血严重,却只是皮外伤,脑部并没有收到额外损伤。”
“那她还有醒过来的几率吗?”
“这个……也需要看患者本人的意愿了。”医生意味深长,“你们可以尝试多和她讲讲话,也许能激发患者求生的欲望。”
人在极度悲伤、极度震惊的情况下是哭不出来的,周越木在原地,大脑嗡的一下空白一片,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原以为自己不太喜欢姐姐,毕竟她分走了父亲母亲甚至大哥太多的关注和关心,可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让他明白,血浓于水、手足情深并不仅仅是课本上空洞僵硬的成语,而是已经写在基因中、刻在习惯里的真挚情感。
面部神经与太阳穴连成一片,现在连眼球深处也突突地跳着。
虽然他胸膛上的伤口好了,但周越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病入膏肓。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可心中的泪水还在止不住地流淌。
次日,医院。
周越刚刚下车,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小越,你今天要好好照顾安宁,别睡着了,上点心,有什么事及时给我打电话。”
周越昨晚又没有休息好,现在眼下乌黑一片,因为睡眠不足,心脏也正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和力度跳动着,扰得人烦躁不已。
“都到这种地步了,你和周强还是觉得赚钱比孩子重要吗?”他听见自己止不住的怒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响起安雅君柔和却不容置喙的声音:“安超集团是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我们不能……有你在,安宁会被照顾得很好的,辛苦你了,小越。”
电话被挂断,连着周越的怒火也一同被压抑在心中。
进了病房,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他尝试闭眼小憩,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无奈之下,周越只好拿出随身背包中的笔记复习起来。
此时,手机忽然微微一震,是意料之外的人发来的关心。
路佼:【差点忘了问,安宁醒了吗?】
周越:【还没有。】
看着对话框中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路佼突然感觉不知哪里被人捏了一下,心脏一下子变得又酸又软。
无妄之灾。谁能想到这样的意外竟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两次?如果命运存心要戏弄一个人,常人所憧憬的金钱、权力、名气、美貌……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此时此刻,人与蜉蝣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出生在这样一个富庶的家庭,玉雪聪明,父母宠爱,原本可以拥有顺遂幸福的一生……
路佼握着笔半天没动,很快又频繁地动起来,片刻便收拾好一个帆布包。
胡千芙从床上探出个头,有些惊讶:“你要出去?”
路佼穿好鞋,将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背在肩上:
“对,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