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紧张是假的，可路佼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恐惧，就越不能露怯。大咧咧地表现自己的弱点和软肋，无疑是将能够刺伤自己的匕首亲手递到了别人掌心。

她尽力控制住不自觉发抖着的腿肚子，状似淡定地抬头。

不远处的几人都面色凝重地望向她，表情精彩纷呈。

病房内的气氛凝重极了，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是路佼第一次亲眼看到周家的长子，周起。不同于周越循规蹈矩地参加国内高考的路数，周起的学士和硕士学位都是在海外取得的，一回国便空降高层帮忙打理公司事务，十年来无功无过，还算比较“温良”的富二代作风。

不过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周起五官平平，丝毫看不出身上流着安雅君的血脉。

“你……”他眉头隆起，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打断了。

“不用，”一旁的周越朝他安抚性地点点头，“我来处理。”

他去捉她的手腕。路佼的手腕看上去纤细柔软，却出人意料地有力，透着与她本人如出一辙的倔强和坚韧。

周越个子高，头顶到盥洗室的门框，微微颔首看向路佼，不由得一怔——路佼的眼神是警惕的、惊讶的、不信任的，仿佛一只被公路上的鸣笛声惊动的梅花鹿，又像一只闻到危险气味的猎豹，机敏而尖锐。

他卸了力道，低声安抚道：“放心。”

在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路佼只得半信半疑地顺着他的牵引，走进盥洗室。

盥洗室内的空间不大，两个成年人面对面站着，难免有些拥挤。

从这个角度，路佼能清楚地看到黑色衬衫底下的轮廓，少年饱满有形的肌肉正低调地隆起一个弧度，离得太近，那种熟悉的雪松味道又泛起来，幽幽地在鼻尖打转。

路佼不动声色地后撤半步，想拉开一些距离。

周越却猛地一下凑了上来。

心脏好似被狠狠捏了一下，路佼的后腰一下子撞在盥洗室的门把手上，金属把手刺骨的寒意顺着腰窝爬上脊梁，路佼的身体忍不住地轻轻颤栗。

男生的大手蹭过红肿的腰窝，精确落在门把手下面的金属门锁上。

“咔哒。”

门锁发出上锁的轻响声。

周越微微颔首，与仰着头的路佼对视：“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

这种事，他见周起处理过太多次。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这些年来，夫妻感情早已破裂的小道传闻层出不穷，不过每次一有类似的消息传出，安雅君和周强便会走到台前千方百计狠狠“秀恩爱”，这些风言风语便又会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至于那些消息的来源，自然已经被夫妻俩最放心的长子，稳妥地静音了。

“根本不用让利，只要故作高深地威胁两句，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可怜虫便会害怕到一言不发。”

周起这样说，言语之间透露出几分洋洋自得。

他自诩为“商人天生的精明”，可周越从来看不惯这种一分一厘都要紧抓在手中不放的斤斤计较。

“我要被辞退了，是吗？”路佼的声音很平静，心里明白这只是第一项处理措施，这件事的核心其实并不在此。周家最担心的，是她把今天听到的秘密捅到幕前。

“没错。”周越观察着路佼的反应，“我会给你转一笔钱，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什么名义？”

“附条件的赠与合同。”

屏幕泛起的莹莹亮光在周越的鼻梁上打上一道柔和的光晕，他正低头，双手认真地敲打着什么语句。

几乎是即刻，身侧的手机震动起来。界面通知上一行偌大的——“您已到账，1000000元。”

周越看向路佼，微微一笑，“好了，回校安心复习吧。”

路佼倏地抬头，看向那道悠然立在面前的身影。

鉴于是安超集团，这样大手笔似乎也不算奇怪，甚至她眼中的这笔横财，在周越那里也许只是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已。

路佼这样想着，心却不安地砰砰跳着。“可以走书面形式吗？”

口头赠与约定虽然具有法律效力，可是实践中仍有潜在风险，一旦发生纠纷，当事人将会承担不小的举证压力。

周越点点头：“你点开看一下汇款单的附言。”

闻言，路佼将信将疑地点开汇款单，果然在附言中看到了一段文字。他的措辞既精确又巧妙，不仅在语句上表意清晰，还具备了合同成立并生效的核心要件。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逐渐放松下来。

狭小的空间中，弥漫的雪松香气和冷冷的薄荷味道相互交织、融合在一起，也许是盥洗室潮湿的水汽放大了所有感官，路佼忽然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你……”路佼试探着询问，“又流血了？”

周越一顿，比话语先涌上来的是眼眶周围的热流。似乎是没想到路佼如此细心，连母亲都没注意到的伤口，她却注意到了。

“没事，我包扎过了。”

路佼后知后觉，再一次为自己脱口而出的关心暗自心惊。耳垂烫得有些发红，双腿也轻飘飘的，皮肤上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哒哒”爬过，浑身都泛起止不住的痒意。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仿佛时光在此刻暂停了。

盥洗室陷入一片凝结的寂静。

“那……我走了？”路佼抬手，试探着去抓金属把手。

解开门锁的那一瞬间，周越忽然轻扯她的衣袖。

路佼回身，黑色的长发在空气中飘动。

发丝之间，是周越欲言又止的嘴唇。

“怎么了？”

周越像是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艮了一下才开口道：“你申请帝都大学了吗？”

“嗯，已经入营了。”

“那……”周越捉住她的目光，“帝都见。”

听到这句话，似乎连心脏也变得鲜活起来，路佼轻快地点点头：“帝都见。”-

出了病房门，路佼后知后觉地感到难堪起来。

真要命，到底为什么要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很期待与他重逢一样……不对，明明是因为可以参加帝都大学的夏令营。

一定是这样。

从医院出来，路佼第一时间返回了新竹岛，迅速将本就不多的几件衣服和几本书装进行李箱后，便坐上了返回学校的地铁。

路佼刚刚把行李规整好，躺在宿舍的床上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奔波了整整一天，终于能够休息了。一周之前，她还在千方百计地讨安宁和安总的欢心，期望能够抓住这份工作；没想到仅仅过了几天，她便突发横财，不仅能够不再为参加夏令营的开销发愁，从此之后可以安心学习，甚至还能攒下来绝大部分，给家里减轻负担。

看着银行卡余额中那一长串的零，路佼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巨石，如释重负地笑了，不知不觉间便滑入了沉沉的梦乡。

她很久没有睡过这样香甜的一觉了。

好事成双，第二天一大清早，路佼便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

“举报撤销了，路同学，你可以安心准备帝都大学的笔面试了。期待你的好消息！”

接连两大喜事，路佼的脸都要笑僵了，快活得几乎要飞出窗外、飞向更高更远的天际线了。

她正准备给母亲打电话报喜，却忽然听到隔壁床上传来胡千芙的惊呼声：“佼佼，快看热搜，太精彩了！”

路佼云里雾里地打开大眼仔，只见一连串爆款话题霸占了榜单上的几十个位置，一连串的“爆”、“热”、“新”挤满屏幕，看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真夫妻假恩爱”

“周强出轨数次安雅君不离不弃”

“安雅君我心疼你”

“安超集团创始夫妻婚姻关系名存实亡”

“安超集团撒谎成性”

“周强逃避家庭责任大男子主义”

“父亲被儿子拳击”

……

路佼的指尖发颤，无意识地向下滑动着，一连串热搜源源不断地映入眼帘，大部分关键词连细节都准确得可怕。

轰地一下，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路佼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自己无疑会被怀疑告密，可是她该如何自证清白呢？

她没有透露，那会是谁呢？

*

时间倒回到前一夜的凌晨时分。

帝都CBD，即使已经是深夜，明嵩证券仍旧灯火通明，不分昼夜地工作早已成为了这个行业的常态。

女人的高跟鞋声在瓷砖地面上敲除笃笃的响声，铿锵有力，仿佛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她一身香奈儿最新季的成衣套装，墨镜红唇，丝毫看不出早已年逾四十。这次，赵雪梅没有戴周强送给她的钻石项链，也没有戴她几乎不离身的南洋珠耳钉，相反，她将头发整理成紧贴着头皮的发髻，干练精明。

只看这精神抖擞的样子，很难想象她是从北江直飞过来的，半个小时前才刚刚落地帝都。

赵雪梅一路穿过玻璃长廊，直至走到尽头的一所办公室前面，才停下脚步。她正要抬手敲门，门却自动开了——

“赵总，还是熟悉的作风，人未到、声先至啊。”杜明嵩笑意盈盈，在脸上找不出半分已经加班到凌晨的疲态，“本来准备今天早点回家陪老婆孩子的，一听说你有好消息，我立马主动加班、恭候您凯旋啊。”

赵雪梅同他是沃顿商学院的同窗好友，对他这幅油腔滑调的样子早就见怪不怪了。两人毕业后各奔东西，却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五年前，杜明嵩辞职创业、拉她入伙，彼时赵雪梅正苦恼于旧公司愈演愈烈的办公室政治，满身才干难以施展，于是毫不犹豫地接住了杜明嵩递来的橄榄枝。

“进去说。”赵雪梅环顾了下四周，将他拉进了办公室。

她从挎包中摸出一个U盘，放在杜明嵩的办公桌上：“我这次拿到的资料，详尽、准确、真实，结合前几个月收集到的信息，大概率能够实现我们的目标。”

“安超集团的公关能力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你确定这些信息足够有力吗？”

“本来不确定……”赵雪梅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过，没想到得到了‘意外帮助’。”

二十分钟后，杜明嵩浏览完了所有资料，由于激动，脸上不禁泛起一阵又一阵亢奋的红晕。

他即刻给特助打电话。

“立即联系事先对接过的渠道，明早七点半发第一波通稿，我希望明早金融界人士醒来阅读的第一条信息，不是财报，而是安超集团夫妻关系名存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