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会和周越撞个正着，路佼怔在原处。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衬衫，领口妥帖地抵着喉结，却衬得下颌线愈发凌厉如刀，袖口处一点冷杉香水味混着充足的空调凉风，随呼吸漫进她的鼻腔。

见面前女生不动，周越也分毫未动。他长身直立，左手虚扶在玻璃门把手上，腕骨凸起的弧度像绷紧的弓弦，明确了要等候的意图。路佼注意到他食指第二关节沾着星点墨渍——也许是通宵复习功课留下的痕迹，这发现让她喉咙发紧，仿佛咽下口清凉的薄荷糖。

门口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人流卷起路佼的发丝，轻轻打在男生的胸口。一缕温柔的黑发勾住他衬衫的纽扣，随着心跳频率细微震颤，像某种秘而不宣的摩斯密码。路佼慌忙后退半步，肩膀撞上冷硬的影壁边缘，疼得眼眶泛潮，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一阵穿堂风掀起路佼的后颈碎发，凉意蛇行而下。路佼猛地攥住周越袖扣——等意识到时，已将他拽进影壁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些心照不宣的难堪。

“别挡着其他人。”

衬衫面料下的小臂肌肉骤然绷紧，又在她指尖撤离时不着痕迹地松弛。

发生过那么多鬼使神差的巧合，起过那么多令人尴尬的争执，路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越。收银台传来扫码成功的嘀声，空气里漂浮的麻酱香味突然变得粘稠，凝结成透明的茧。

倒是周越跳过开场白，直接问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他目光掠过她后颈处停留的一片薄膜，那是一次性围挡的系带，也许是被人扯断后慌乱之下忘了清理。

路佼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按照她平时的一贯表现，现在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争分夺秒地复习。

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能是好奇，可能是关心，可能是雇主对员工摸鱼的质问，但不论是哪种可能性，都隐隐约约地暗示着，他们的关系并非仅限于在山城大学参与考核的几面之缘。

“周同学，我们很熟吗？”气声裹着薄荷糖的清凉，随呵出的白雾攀上他耳廓。为掩饰颤抖的尾音，她将落未落地踮起脚尖，马丁靴鞋尖抵住他锃亮的牛津鞋头。

周越闻言笑了。

喉结滚动时擦过她飞红的耳尖，惊起一片战栗的绒毛。他忽然抬手，指尖悬在她后颈处虚虚一抓：“确实不太熟。”

修长手指展开时空空如也，唯有体温残留在空气里织成蛛网。

裴一铭原本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看戏，见两人互相交换了几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又压着声音低语几句，大眼一瞧便知道关系匪浅。他来了精神，连忙主动寒暄道：“路佼，好久不见。真是太巧了，没想到你跟周越也是好朋友。”

路佼认得出他，是那个半夜喝醉了来敲女生房门、赶还赶不走的家伙。一看到这张脸，厌恶的情绪立马浮上心头。

她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不好意思，你是？”

裴一铭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但很快便用更大的热情把那份尴尬掩饰住，殷勤道：“我是裴一铭，七月一起参加过山城大学面试的。”

路佼没有接话，周越也没有递台阶的意思。

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

侯若风按兵不动，观察了一下情况，这才明白裴一铭是个什么货色。大概是又一个自卖自夸来找周越攀关系的，无奈这人又是大学舍友，突然飞来北江市找他，周越也不好完全不管，撕破脸皮谁都难堪。他一开始不知内情，原本打算订个高档些的餐厅，难怪周越会突然说去他家的半仙阁吃就可以，方便还不破费。

侯若风还记得自己问了句：“会不会太敷衍了？半仙阁是平价餐厅，环境喧闹，羊肉的质量也一般。”

周越当时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现在想想，原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是，这个跟周越看起来关系匪浅的女生，是谁？

侯若风转转眼珠，把视线移到路佼身上。她的外貌看上去恬静柔美，可一张脸却冷若冰霜，一双眼睛更是锐利。

路佼感受到了一股探究的眼光，她抬眸看去，正是那位不认识的男生在悄悄观察着她。眼神相交，对方好像吓了一跳，立马收回了视线。

已经在这里耽搁了有一会儿，她急着赴约，匆忙道别：“我先走了，很高兴见到你们。”

交错之间，周越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

肌肤相贴，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人一下子有些慌了神，两人又触电般弹开。

周越眼睑微垂，默了一会儿再抬眸，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路佼看也不看他，早已大步离去了。

“咱们进去吧？”裴一铭对他殷勤地笑笑。

看着面前这张乏善可陈的脸，周越有些轻轻地反胃。他冷淡地说：“不了，我还有事。”

闻言，侯若风默契地配合：“哎呀，我突然想起来我也有点事。”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裴一铭渐渐收起脸上挂着的谄媚的笑。他揉了揉脸颊，神色阴郁。

*

侯若风：【你不会真去赴你那位后妈的约了吧？】

周越盯着输入框看了良久，最后还是沉默地收起手机，什么也没有回复。

Wood&Fire地处寸土寸金的新竹岛，餐厅外观选用了经典的欧式建筑风格，大理石墙面在柔和的街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串古典音乐从琉璃窗沿的缝隙中流泻出来，似有似无，牵动着人的心肠。

周越扫了眼餐厅门面，又看看身边的女生。

路佼一身白T加牛仔裤，肩上挂着帆布包，朴素得像是从优某库直接走出来的人体模特，怎么看都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

才分开不到半个小时，没想到又在这里与她偶遇。

周越神情复杂：“你来这儿干嘛？”

路佼说：“吃饭。”

周越欲言又止，只是提醒道：“你穿着这一身进去，恐怕要吃闭门羹的。”

路佼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面前的周越，他身着一件黑T，搭配一条黑色的工装裤，粗看上去简单平常，可凑近了仔细瞧瞧便能发现不同寻常的质感。

面前的雕花铜门缓缓开启，身着笔挺制服的侍者面带微笑，刻有“John”的铜制铭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礼貌问候道：“您好，请问两位有预定吗？”

“稍等。”路佼拿出手机，与陈筠庭的聊天界面中，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餐厅定位，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侍者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皆是朴素的学生装扮，一看就不是Wood&Fire的目标受众，笑意渐隐。“没有预定，我们这边是无法进入的。”

路佼没有理会他的白眼，专心打字发消息询问：【学长，我到了。请问我应该怎么进去？我这边没有预约信息。】

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回复。

侍者催赶道：“麻烦您能退开一些吗？您知道的，我们餐厅还在营业时间。”他翻开手掌，向另一个方向指引了一下。

路佼顺着他手臂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小片位于餐厅庭院角落里的灌木丛，黑漆漆的，只有一盏小小的地灯，昏暗极了，远看也算是有种朦胧美感。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不会发现那里竟然站着人。

此时，一个大腹便便的商务男径直走过，侍者连忙迎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

“刘先生您好，请问今天有几位？”

“哎呀，预定信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

“不用劳烦您耽误时间找，我直接去前台帮您查询一下。”

又是见人下菜碟。

路佼心中憋闷，却也无可奈何。

她正准备挪开，忽地被周越拉住。

“你还真打算过去啊，看不出他在给你摆脸色？平时对着我不是耀武扬威的吗，怎么一到外面像个软脚虾似的？”他似笑非笑，音色醇厚低沉，在优雅浪漫的钢琴乐声中，平添几分蛊惑，“嗯？窝里横？”

本以为她会像平常那样回嘴，可今天却一反常态。

“那我有什么办法？”路佼神色落寞，声音缓缓，宛若一潭死水，“今天还算体面的，起码嘴上客气，比起直接对着我的脸翻白眼辱骂我的那些人好多了。”

周越怔在原处。

从两人初识的那一面起，女生的姿态便总是昂扬的、紧绷的，像一根过度上紧的弦，充满攻击性，却也充满生命力，异常鲜活。

虽然喜欢作出一番谦虚低调的模样，可实质上比谁都要骄傲、比任何人都不服输，也决不允许别人欺凌她的头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消极、低沉的一面，甚至……有些“服输”。

周越沉吟片刻，旋即神色认真地说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餐厅，不同于寻常餐厅一进门便是餐桌的内部布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低调奢华的前廊，前廊深远，天花板高挑，上悬着璀璨的水晶吊灯，每一颗晶体都折射着柔和的光芒，将整个空间铺设得明亮又不失温馨。两侧错落地设置着油画与鲜花，为这环境平添了几分艺术气息与深邃感。

保证用餐私密性的同时又暗暗炫耀着餐厅主人财力的雄厚，竟然能在寸土寸金的新竹岛这么大刀阔斧地设计。难怪需要侍者的专门导引，原来不只是为了繁文缛节而作秀，而是确实有迷路的可能性。

正当路佼还默默观察着这里的空间设置的时候，周越却看也不看，一进门便直奔前台，似乎对这里的结构了如指掌。

前台侍者被这位面生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连职业微笑都没摆出来，就慌张地问道：“有什么事？”

他说：“我是周越。”

前台侍者看上去对这个名字很是熟悉，立马换上认真的工作姿态，问候道：“周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帮我查一下这位女士的预定信息。”周越微微后撤一步，为身后的路佼让出足够的空间。

听了这话，前台侍者一边微笑着问候了一下路佼，一边立马调出餐厅系统开始查询。

不到十秒，前台侍者就确认了预定信息。

“路女士，您的桌号是085，与您共进晚餐的另一位客人是陈先生，对吗？”

周越闻言，抬抬眉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旁的路佼。

路佼没有察觉到男生的注视，只是点点头，确认信息无误。

“好的，我们立马安排一名侍者做您今晚的专属导引，您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告诉他，我们会第一时间帮您解决。”

前台侍者碰了碰桌子上的银质铃铛，又拿起电话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即刻有一名侍者从某个门后走了出来。

正是一开始的那个“John”。

他小跑着过来迎接，这次看着他们的神情恭敬极了，像是他们变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路佼神色有些微妙。

周越见状，忽然摆摆手，示意换一个人：“连门口的迎宾工作都做不好，看来他的接待能力还有待精进。”

餐厅的工作人员齐齐变了脸色，John更是吓得嘴唇煞白。

如果不出所料，周越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有可能让这位“John”扣除薪资，甚至丢了工作。

Manager闻讯赶来，连忙缓和场面。

她看上去四十上下，脸上布满了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练与风霜，她又是堆满笑脸，向着年龄还没有她一半大的周越和路佼说软话，又是摆出一副正色厉声的样子责备John，要求其道歉。

“本来就说你培训时间短、年纪又小，结果非要争先上岗，工作积极也不是这么个积极法啊……”

路佼一看这情况便明白，Manager看似严厉，其实是在为John讨饶，求周越不要借题发挥，剥夺了他的工作机会。

“周先生，路女士，实在抱歉，是我们的工作失误。您看……”

这意思是问他们能不能松口了。

周越没有回应Manager询问的眼神，而是看向路佼。

Manager立马会意，明白解决问题的关键点在于这位看上去与周先生关系匪浅的女士是什么态度。她赶快拍了拍John，示意他抓住机会说些什么。

John低下头来，支支吾吾的模样一下子让人看出这确实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年轻，为了保住工作只好慢慢学着如何豁出尊严低声下气地表忠心。

路佼越听越觉得心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