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求仁得仁,又怎么能怪你呢?”
一阵风吹过,将她不是告白却胜似告白的话吹到顾子衿的耳畔。
副驾的她闻言怔然,而身侧的她却不曾回眸半分。
然而这并非林可卿的冷漠,只因绿灯在此时不合时宜地亮起。
“绿灯亮了。”
她被盯得不自在,忙出声提醒道,好等她渐渐回收视线。
这样被她看下去,她怕是要同那吃了酒的醉汉一般昏了头。
于是一辆方方正正的越野一路飞驰。
临近傍晚,美味的鸭蛋油流入西天,将顾子衿的脸染成绯红。
风又大了些许,一阵凉风将那发丝吹起,掀起一场风暴般的凌乱。
还不等那犹如春葱的手指将她理顺,又一阵风将她吹得更乱。
乱发鞭笞着她的脸,仿佛长者捏着戒尺鞭打她的手心,以提醒她不要忘记这场教训。
可被风扰乱的,还有那颗萌动的春心。
大抵是她太过怯懦,软弱到不肯承认这场盛夏的心动,只得将这罪名嫁祸给无辜的轻风。
她好似吃醉了酒,黄昏下,冷清的风拂在她的脸上,降下几度温去。
趁着余辉洒在她的脸上以作掩饰,她便得空地越发怀疑,方才是不是也是这般面红耳赤。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的低沉轰鸣声伴随着他们穿过繁忙的街道,最终来到了偏离市区的一个城中村。
吵闹的麻将机如锅里的水沸,时不时地还发出一阵惊喜的欢呼。
两人的视线被吸了去,车窗缓缓降下。
心有灵犀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向那投去视线,不曾被发觉的是,她们侧目回望的姿态都恍然一致,宛若一对灵犀暗通、血脉相连的孪生姐妹。
林可卿解下安全带的束缚,打开车门后着了深灰色宽松西装裤的左小腿迈出车厢,那只穿了小白鞋的脚也稳稳当当地落地。
顾子衿也紧随其后打开车门,一个纵身跳下车门。
不知是不是林可卿刻意地放慢了速度,才叫原先一前一后的人转为肩并肩。
她一马当先、当仁不让地走上前去,礼貌地招呼道:
“大叔阿姨你们好,我们想问一下,你们认识陈若楠的家属吗?”
嘴里叼着一根烟的婶子如着雷击,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毫不客气道:
“谁是你阿姨啊?小姑娘长得倒挺漂亮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
“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动不动就是大婶大叔,一点礼貌都没有。”
牌桌上的另一个男人应和道。
一旁的顾子衿忍无可忍,终于发话。
她恼怒难遏,七窍也生出袅袅烟雾来,那话自她咬紧的牙缝蹦出:
“这位大叔,请问您今年贵庚?”
他摸了一张牌,下一瞬又将它打了出去,
“48,这本命年手气就是撇。
嘿,怎么老唐坐这位置就把把自摸呢?”
“大叔,您这48看着跟68似的。
人家小姑娘20出头喊您爷爷都不过分,称您一声‘大叔’都是叫得年轻了。”
顾子衿说完便哈哈大笑。
杀人诛心便不过如此。
她好似一只凶猛的小兽,眼眶里倏地射出一团火,把人烧得血肉全无,唯留一地的灰烬。
再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上去,叫人灰飞烟灭、烟消云散。
“你……你……”
大叔不堪受辱,怄得上气不接下气,横着眉将眼睛瞪得一望无际,攥着麻将牌的手也死死地捂着胸口。
大婶见状立马大声叫嚷起来,生怕不能将看热闹的人吸引过来,
“哎呀,老刘被他们气得心脏病发了,快报警,快报警!”
“阿姨,我们就是警察。”
顾子衿从衣兜里掏出警官证,出示给他们过目。
婶子仅仅撇了一眼警官证上的国徽,便心虚地挪开了眼,却仍然尖着嗓子念念有词不服输道:
“警察怎么了?警察了不起呀?
警察气得人心脏病犯了也是要赔钱的呀!”
“就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就算打人的是太子,也得付出代价。”
另一个老妪紧跟着不依不饶地附和道。
“大婶,心脏病发应该打120而不是报警。”无语的顾子衿好心提醒道。
老妪连连点头,到底是喜形于色,才三分愠色,便好似酒精过敏者尝了酒地上了脸面:
“哦哦对,叫医生,快叫医生!可别让她们跑了,老刘有个什么闪失可还得找她们。”
林可卿上前一步,在麻将桌旁弯下腰来,眉目秀逸。
她的眼犹如南海观音菩萨的净瓶,里面有取之不竭的温柔的眷顾。
“大叔,我就是医生,我给您看看吧。”
“你不是法医吗?还会看活人啊?”
顾子衿冷不丁地问道,随后又一幅大彻大悟的模样,
“哦,我知道了,你是说等他断气了再给他看。”
她倏地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转身。
说完便回眸,一个眼神与林可卿相撞,随后便犹如深陷沼泽一般的两两相融。
“呃……”
大叔的态度渐渐缓和,似有回暖,光滑似剥壳后的卤蛋额头却直冒冷汗,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珍珠般的光泽,
“不用了,我好像好多了……好多了。”
“那不行,气得老刘你心脏病都犯了,再怎么说也要投诉她们。”
妇人穷追不舍地抓着不放,势要她们付出代价。
“我是她的领导,您的投诉要求我会向上级反映的,”顾子衿上前一步,扫视一圈牌桌,
“不过我看你们打得也不小,方不方便跟我们回警局做个记录呢?”
几人面面相觑,先前右手还捂着左胸口的老刘,不知何时也松了手,低声说着悄悄话:
“我听老唐说现在市里到处抓赌,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不疼了,我不疼了,警局就还是不去了。”
老刘慌忙改口,连忙冲着对面的大婶使眼色。
“呃对,老刘不疼了我们也就不投诉了,警官您们就先回去吧。”
顾子衿说着就要掏出手铐,
“那不行,公事公办,该投诉的还是要投诉,该带回去的还是得带回去。”
众人纷纷噤若寒蝉,踌躇许久才沉吟道:
“警官,我们就打着玩儿玩儿,这事儿要不就算了?”
将将还甩脸子的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顾队将计就计地顺着台阶下,又及时抛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要不这样吧,你们配合我们办案,这事儿就算了。”
众人纷纷点头,“行行行,配合,肯定配合!”
·
“警官,你们要问什么呀?”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好奇地凑了过来。
“我们想问一下你们认识陈若楠的家属吗?”
顾子衿扯了扯嘴角,耐心地重复着问题,尽管心中早已有些不耐烦。
“不认识,没听说过。”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大婶现在却摆手装糊涂,想要尽快结束对话,将她们打发走,
“没别的事就请回吧,啊,别打扰我们打麻将。”
“嘶,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呀。”
老刘皱着眉头,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
顾子衿掏出手机,看了看杜程宇发来的资料,又询问道:
“那你们认识黄凤兰吗?”
众人纷纷反应过来,“兰妹,找你的呀……”
老刘突然又想起来什么,
“你家姑娘是不是叫陈若楠来着?我是说怎么听着怪耳熟呢。”
“找我什么事?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啊。”
她脸上的嚣张气焰灭了不少,显得有些紧张局促。
“喂,你怎么当妈的,居然连自己女儿名字都能忘记?”她只觉这个人当妈当得还真是离谱。
黄凤兰剜了她一眼,劝诫她不要多管闲事,
“要你管,我又不是你妈。”
顾子衿顿时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大干一场,
“嘿,你怎么说话呢?”
最后还是被林可卿拉了回去,末了顾子衿又毫不避讳地补了一句:
“我要是摊上这么个妈,我也得上吊。”
不知道是黄凤兰没听出来她的话里有话,还是她听到了也装作没听到;
又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女儿的死活。
“黄女士,您女儿在学校去世了……”
最终林可卿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这个噩耗。
“什么?”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冷淡得好像死掉的只是路边的一条小狗,
“学校赔多少钱,少了我不可不干……”她掰着指头数起来。
“成为父母不需要任何条件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顾子衿早已吐槽无能,平日里怼天怼地的她在此刻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
林可卿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她只知道,在别人吃不上饭的时候,小声咀嚼也是一种礼貌。
“我们这次来找您,是为了调查您女儿死亡的真相,还请您配合一下。”
出于工作职责,顾子衿还是秉持着该有的尊重与她心平气和地沟通。
“有啥子好调查的嘛,”黄凤兰满不在乎地说,
“人都没了,让学校赔钱就行。”
“您……”林可卿迟疑了一会儿,诧异地望着她,
“不关心一下您女儿是因为什么死的吗?”
话音刚落她便笑了,只有嘴角苦涩地勾起,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不在乎。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可笑。
黄凤兰瞥了她一眼,眼神也随之划走,一字一顿地狭促道:
“我说现在的女娃儿啊,就是爱管闲事,又爱胡思乱想,还要当警察。”
她兀自陶醉着长舌乱卷,伴随着浮夸的肢体动作,
“老刘,你说女娃儿当得好啥子警察嘛?”
“喂,你再给老娘说一遍!”空中传来一声暴喝。
“你说啥子?”黄凤兰一脸不服气。
“说你,就是说你,怎么了?”顾子衿也不服输地瞪了回去,锋利的眼神连带着剜了沉默的老刘,
“男人就当得好警察吗?”
黄凤兰被她这阵势吓得立马站了起来,立马恶人先告状大声叫嚷道:
“警察还要打人啊,有没有得王法哟!”
“你老娘我就是王法!这会儿知道我们是警察了?”她掏出衣兜里的警官证丢给一旁的林可卿,
“今天这个警察大不了我不当了,我就是要把你这个家伙收拾一顿!”
仅仅虚张声势罢了。
可是下一瞬,她的拳头便被温热而又黏腻的掌心包裹,连带着那根不屈的拇指也被柔和地捏了回去,成为一个严实的拳头。
“黄女士,我们也是为了您能拿到更多的赔偿款。”一个温糯的声音从她的身侧传来,
“如果能够证明您的女儿是死于他杀,定性为刑事案件的话,您能够拿到更多,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顾子衿静静地望着她,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有些耳鸣,否则分明吵闹的小巷,又怎么会只听得到她坚定而有力的声音。
那掷地有声的,不仅是为了正义,更是为了还给陈若楠一个公道。
“是吗?”
黄凤兰刻薄的面色逐渐缓和,眼里盈着的笑意甚至快要从眼眶溢出来,
“那就听你的嘛,你要我做啥子?”
“签订解剖尸体许可,”林可卿早在一旁打开文件,及时地递上那份协议,“我们就能查清您女儿死亡的真相。”
话音刚落,她便同顾子衿对视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早已清楚她不在乎真相的,不是吗?
林可卿无奈笑笑,如果能够说话的生者都不在乎的话,那谁又来替永远闭嘴的死者声张呢?
为生者权,替死者言。
她对这句话的理解更深刻了几分,即使生的所要的权便是更多的钱,她也不得不去做。
黄凤兰右手捏着笔,眼神警惕地在协议上扫描,
“在这儿写我名字就可以了?”
“是的。”顾子衿点点头,目的已达到,转而攻向下一个话题,
“您女儿身上除了机械性窒息造成的伤痕以外,似乎还有别的伤痕,也许有人欺负过陈若楠。
如果您再想起来什么,请及时和我们联系。”
黄凤兰脸色大变,将许可丢给她后骤然提高了音量:
“字都给你签了,还有啥子欺不欺负的嘛?警察还要打人,要我说就是你们欺负我!”
“我要投诉这个……”她恶狠狠地盯着顾子衿,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形容,最后生硬地蹦出两个字——“美女。”
急性子的顾子衿正准备跟她再闹一场,毕竟这还是她头一次出警遇到这么荒谬的事情。
可是当那声“美女”钻进她的耳鼓膜时,那抹得意的笑便出卖了她的享受。
林可卿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一抹愉悦,继而回过头去,挤出一个官方度极高的笑容,
“可以的,您随我回局里做一下笔录。”
“兰妹,算了哟。”老刘使劲地冲她眨着眼。
她注意到他眼睛直眨,不明所以地关心道:
“老刘你眼睛咋个一直眨哟,是不是又高血压犯了哟?”
“你投诉他,那我们打牌的事情不就又……”老刘掩面小声地说道。
“哦哦,”黄凤兰僵硬地笑起来,摆手道,
“算了算了,这个美女长得这么漂亮,我还是不投诉了。”
将将还春光满面的顾子衿,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
“什么话?听听,说的是人话吗?
美貌是老娘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你应该说‘看在我业务能力这么强的份儿原谅我’,懂吗?”
“好了好了,”林可卿无奈地将她挪走,嘴里还轻声细语地哄道,
“你业务能力最强啊,别气了,别气了。”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呆滞的黄大婶看向刘老头,
“老刘,你说那个人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这么癫嘞?”
“晓不得哟,”老刘思索一番后,嘀咕道,“说不到脑袋有问题哦?”
“嘿,”她一拍大腿,反应过来,“莫不是骗子哟?”
“你屋里头有啥子可以骗的嘛。”
“也是,”黄凤兰局促地笑笑,“那她就是脑袋有问题嘛。”
“唉,可惜了长得这么漂亮。”老刘落寞地摇摇头。
她大惊失色,一语惊人:
“嘿,老刘你还要‘老刘吃嫩草啊’?”
“我是想给我侄儿子介绍下嘛。”刘老头连连摆手否认。
两人相视一笑,
“小刘吃嫩草也不是不得行,就是怕那个傻脑瓜生出来个傻脑瓜哦。”
·
夕阳远远地挂在西天边,圆圆的好似一颗来自高邮的咸蛋黄,萦绕在其周围的泛泛黄光便是那油而不腻的鸭蛋油。
“看在你业务能力这么强的份儿原谅你……”
林可卿踌躇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手也亲昵地揪了一把她的脸颊,嘴里嘀咕道,
“这么多年不见,怎么脸皮还变厚了?”
顾子衿顿时吹鼻子瞪眼,反问道:
“难道我的业务能力不强吗?”
“强。”林可卿冲她竖起大拇指。
刚刚肢体接触那一瞬间的记忆又浮现在脑海,她晃了晃脑袋逼迫自己不去想,心脏却诚实地颤了两颤。
“哼,这还差不多。”顾子衿傲娇地噘嘴,心虚地飞身上前。
她缓缓踱步向前,体察到身后的视线,便造作起来。
灰蓝色制服衬衫角被妥帖地压在裤腰里,再加以近似墨黑的深灰色牛皮带束缚。
本庄严的服饰,该神圣不可侵犯,偏偏却叫人浮想联翩。
这一身裹得严实,到了林可卿的眼里,甚至比赤、裸、裸还要忄生感。
毕竟人生来赤、裸,去时也带不走什么。
没有什么比亲手剥下洋葱的皮,再好好品尝它甜软的心更有意思。
在她走神之际,视线的死角——
那片仍然温热的水渍被揩在衣角,连同着湿润的不仅仅方寸布匹,还有不远处那片柔软的芳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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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幕还未完全撒下,花花绿绿的灯光便迷了人眼。
若是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撒下这彩光,倒也是美事一桩。
可它却偏偏要与日争辉,便是他的不懂事了。
华灯初上,金迷纸醉,在夕阳余晖的衬托下,它倒是像贱价却要贴上名牌标签的珠宝。
伴随消毒水和福尔马林分子渗透进鼻腔黏膜,顾林二人的步伐也迈进了法医科。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架人体骨架模型,不锈钢制的解剖台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锋利的寒光。
“小顾啊,还是进去换一下衣服哦。”唐钟指着更衣室提醒道。
“呃……”
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子衿虽然理解但是却无奈扶额,“我不会穿隔离衣。”
唐钟反应过来,也是,小小的金林市局地广人稀,很少发生恶性凶杀事件。
“小林,”老唐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了正往更衣室去的林可卿,慈眉善目地笑道,
“小林啊,你教一下顾队怎么穿隔离衣,都是女孩子也比较方便嘛。”
她望了望唐科长,又望了望顾子衿,努力理解消化他抛出的消息。
所以是……要我手把手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