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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当真去了?”容钰揣着手炉坐在拔步床边,惊讶地看着垂手站在帘外的春桃,“她说了什么话?孔大儒又是怎么回复的?”
春桃看了眼今日也如同花一样的公主殿下,无论见多少次,她都觉得公主殿下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光是坐在那里,就让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不描眉,不化唇,半点妆容也无,但哪怕是再素淡的样子,也动人心魄,对上那一双含情眸,春桃身为女子心都颤了颤,她连忙回神,赶紧细细地把打听到的情况给容钰讲了一遍。
孔大儒视钱财如粪土,也不入仕和其他官员同流合污,只一心教导学生,门下清流,有才华者众多。
永宁得了陈贵妃的指引,也不敢给孔大儒送黄金或白银,而是特地找了几本难得的孤本,当做赔礼,给孔大儒送了过去,亲自登门道歉。
“当时有好些人看着呢,都是孔大儒的学生,还有家仆们,永宁公主送了孤本,又当众承认了自己愚笨自负,”春桃捂着嘴笑,“还说什么自己不该无礼,负气离开,以后定不会再这样了。”
春桃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她说她以后一定虚心求学,任凭孔大儒打骂,又夸了好一阵孔大儒学富五车,两袖清风,请孔大儒看在她诚心学习的份上,原谅她一次。”
春桃和桂嬷嬷一样,都不怎么喜欢永宁公主,因着永宁公主对昭华殿下不敬,还屡屡挑衅,要不是永宁公主是殿下的亲妹妹,她们早就让公主府的侍卫把永宁打出去了。
今日永宁去孔府登门道歉,在春桃看来,这就是永宁公主当众出了丑,被别人看了笑话,心里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不自觉就乐了出来。
容钰也高兴,她眉眼微弯,那双本就漂亮的眼睛又增添了几分灵动,像是一汪清泉,干净明亮,没有半点阴霾。
她当时把孔景华推给永宁做老师,就是想让永宁也被孔景华骂一骂,没想到永宁平日那么能装,被孔景华一骂竟然直接哭着跑了。
据说孔景华当时被气的脸色铁青,也怒而拂袖离开了皇宫,还放话说再也不想教导永宁,但他才刚说完这些话,永宁就登门道歉了。
容钰接过桂嬷嬷递来的热腾腾的桂圆茶,掀了茶盖,迫不及待地继续问:“然后呢?孔大儒原谅她了吗?”
“原谅了。”春桃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孔大儒说什么也不收那些孤本,让永宁公主拿回去了。”
容钰抿了口茶水,这桂圆茶是府中厨娘特意改良过的,只有茶香,没有苦涩味,还带着桂圆和红枣的甜,滋补润喉。
她一边饮茶一边想,其实孔大儒会原谅永宁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父皇点了孔大儒做夫子,虽然换了一个公主教导,但孔大儒要是真的不教了,那就是拂了父皇的面子。
况且永宁这事可大可小,说大了是不尊重师长,说小了也就不过发发公主脾气,她又亲自登门道歉,放低了姿态,诚意十足,若是孔大儒不原谅,反而显得有些傲慢了。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春桃顿了顿,“当时有一位孔大儒的学生也在场,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在孔大儒原谅了永宁公主,答应继续教导她之后,那人突然说——”
春桃学着那人的样子给容钰看,她站直了身体,微微侧向旁边,假装她看着的地方就是永宁公主,脸上一脸严肃,皱起眉头,声音沉下去:“永宁公主此番作派到底是何意?”
“既然登门道歉,老师又是长辈,德高望重,哪怕你是公主,也该作揖礼。你从入门至今连腰都未弯,还说效仿廉颇负荆请罪,那‘荆’又在哪里?你如此大张旗鼓,难道不是让老师为难,把老师架在火上烤?”
这人言辞犀利,字字扎心,就差直接说永宁心机深沉,半点不诚恳,道歉也不过做做样子,反而是在逼迫孔大儒原谅她了。
桂嬷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几个正在收拾香炉的小丫鬟也悄悄地捂着嘴笑了起来,春桃模仿完那个男子,自己也没绷住,笑得肩膀直抖。
容钰眼睛一亮,这人真是聪明,不少人都觉得永宁温柔有礼,端庄多才,被她的外表蒙蔽,而这人居然能够看透永宁外表下的装模作样,可真难得。
春桃笑够了,抹了把眼角继续说:“据说永宁公主的脸色当场就青了,继而哭出了声,连连说自己冤枉,又当场给孔大儒作揖礼,还要下跪道歉,被旁边的侍女和孔大儒一起拦住了,送出了门。”
容钰轻轻撇了下嘴,她就知道会是这样,永宁每次被抓了小辫子,或者觉得掩饰不下去了,就喜欢用眼泪示弱,偏偏大多数人就吃她这一套,见到女子落泪,就忘记了刚才在计较些什么,只想赶紧把她送走。
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吗?看见永宁的眼泪就嫌烦,巴不得赶紧把她打发走。
容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春桃:“质问永宁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这,奴婢不清楚。”春桃犹豫了一下,“不过听人说,这人好像是刑部的员外郎,至于叫什么名字,奴婢也不清楚。”
春桃不知道,但容钰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这人的名字。
闻锐达。
只有他敢这么指责一位公主,员外郎的身份也正好符合。
这人年方弱冠,出身低微,但聪颖上进,是孔景华的得意门生,考中进士二甲后入刑部任职,上辈子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从员外郎擢升刑部侍郎,完全称得上年轻有为。
这人刚正不阿,言语锐利,往往一针见血,不管是谁他都不留情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懂圆滑变通,但却是办案的好苗子,许多案子他只看一眼就能判断,且从不出错,很是出名,被称为“玉面判官”,就连容钰都听过他的名号。
容钰记得对方的长相也不错,春猎时她远远看过一眼,闻锐达身姿高大挺拔,胳膊结实有力,不像是读书人,更像是武官,眉眼锐利,眉峰如刀。
所以尽管闻锐达家世低微,依旧有不少高门想把女儿嫁给他,和他攀上关系,只可惜这人英年早逝,在升官刑部侍郎之后没多久就因病去世,据说还是在查案途中病去的,运送他棺梏的队伍在回乡途中又遇到了山洪,最后连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
也是个可怜人,容钰有些出神地想,其实若不是这人死的太早,她也会考虑让他做自己的驸马人选,只可惜……
当然,如今她的驸马人选只有一个,那就是许怀鹤。
容钰并没有深思,她回神问起了另外一个话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用饮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局促:“春桃,你打听到国师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了吗?”
“没有。”春桃面露难色,她福了福身,“公主殿下,不管奴婢怎么打听,都未曾听说国师对哪位女子有过不同寻常的举动,据说伺候国师大人起居的也全都是道童,没有女婢。”
容钰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毕竟上辈子直到她死前,许怀鹤都没有过妻妾。
春桃想了想:“不过国师大人好似升官了,现在整个钦天监都由国师大人管着,配合六部布置各种事宜。”
容钰愣了愣,发现许怀鹤这次升迁比上辈子快了不少,上辈子的许怀鹤是在明年夏才掌管了钦天监,难道是自己重生回来的影响吗?
实际上容钰并没有猜错,虽然她重生回来并没有做多少事情,但还是造成了细微的变化,这些细微的变化逐渐滚动,就像滚雪球一样,最终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团起雪球的人却并不知道。
因为在御书房门前扶了容钰一把,保护了昭华公主殿下,许怀鹤在皇帝心里的印象又好了不少。
他进退有度,在容钰走后,皇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推拒了,可他越是推辞,皇帝就越是觉得他和其他官员不一样,没有满身铜臭,不沾俗物,仙风道骨。
一番思索之后,皇帝便把整个钦天监都规划到了许怀鹤手底下,让许怀鹤掌管整个观星楼。
之前容钰特地设了小寒宴,宣传玉容膏,玉容膏也在京城的高门贵妇小姐里打出了名号,一盒难求,许怀鹤一时风头无量,美名愈盛。
“那等国师今日来授课时,还得好好恭喜一番。”容钰思索着,“我记得去岁江南进贡过一批料子,是云缎锦的,是不是有几匹上面有鹤形暗纹?拿出来包好,送给国师。”
这次容钰午休时提前一小刻起身,梳妆好后先许怀鹤一步进了书房,坐在书案边,将包着云缎锦的木盒放在桌上,静静等着许怀鹤到来。
但她刚一坐下,目光触及到两张桌案中间的空隙,脸上一烧,突然就想起了昨日和许怀鹤意外双手相扣的场景。
许怀鹤也太君子了,她硬是没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旁的情绪。容钰摸了摸脸颊,心想既然这样的手段没用,那用一次便罢了,今日就好好听课吧,等她再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再说。
同一时间,一辆淡素的马车停在奢华的公主府门前,门口的侍卫赶紧为许怀鹤开了侧门,低着头,不敢注视这位据说道法高深,乃仙童转世的国师大人。
许怀鹤略一停顿,跟着前面领路的侍女,快步走向了公主府书房所在的位置。
其实不用侍女带路,他也已经记住了这条路线,他从小便如此,记忆力极强,几乎过目不忘,也同样是因为这样,昨日和昭华公主手指相扣的画面依旧存留在他的脑海中,他昨夜一夜都未曾睡好。
她羞怯的侧脸,颤抖的长睫,柔软的手心无一不在引诱他,欲念在翻滚,原本被他死死压制住的东西又一次浮现出来,他在炼丹房枯坐了半夜,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还不是时候,才终于又恢复了寻常那副清高,无欲无求的样子。
书房的门被推开,容钰听到声音骤然回头,看到背着光走进来的许怀鹤,因为逆着光,容钰看不清许怀鹤脸上的神色,却能感受到对方带进来的寒风和片片凉意,就和这个人一样。
午后的京城下了点微雪,但无需撑伞,许怀鹤解了大氅递给道童,垂眸遮住眼中翻腾的情绪,不过片刻间就冷静下来:“拜见公主殿下。”
容钰忽地握住手心,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心虚感,动了动腰起身:“老师不必多礼。”
“还没来得及恭喜国师。”容钰将手边的盒子往前推了推,脸上笑意盈盈,“一点贺礼,是我的心意,不值什么,还请国师收下。”
许怀鹤心底动了动。
那些人在得知他升官之后,个个都有了新的算计,言辞虚伪地恭贺着他,心里想的却全是利益,只有昭华公主殿下是真心实意为他高兴。
“多谢公主殿下。”许怀鹤收起盒子,只一拿就知道这里面装的不是金子,他忍住打开一探究竟的冲动,让小道童拿好,走到容钰对面的书案坐下,翻开书册,接着上一次的内容讲起,声音清冽好听,容钰很快就入了迷。
许怀鹤一边授课,一边分了些心神出来,观察着容钰。她今日也没戴围脖,脖颈雪白如霜,身躯娇小,因为靠在桌案上,身体不自觉往前挤,胸前被压出一段微鼓的弧度。
许怀鹤目光微顿,往上移了些许。
她今日的妆容和昨日似乎又有不同,眉心点着时下京城最流行的花钿,五瓣梅花形状,颜色和口脂一样,更衬得她容颜秾丽,偏偏眼神澄澈天真,融合成了一种致命的诱惑,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男人为她倾倒。
再一次意识到,京城中说不定有许多世家公子,旁的男人都和他一样在觊觎她,许怀鹤忽地滞了滞。
他如今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他被背后那些人各怀心思地推着,一步一步走入京城,来到皇帝面前,成了国师,终于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将钦天监掌握在了手里。
钦天监看似是一个不起眼,不重要的部门,实则隐形权利非常大,和六部都有牵扯,甚至能够隔空操控很多事情,比如祭天,比如春猎,还可以把所有的意外全都归咎于天象,一句“不详”就可以堵住许多人的嘴。
那些人得到消息后个个迫不及待,许怀鹤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如果他猜的不错,接下来他很快就会因为各种原因,辞去为昭华公主殿下授课的夫子身份,投身争夺权利的漩涡里,手上沾满鲜血和龌龊泥泞。
为了拿到那个位置,为了排除这路上的所有阻碍,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也不确定自己要走多久,才能站在昭华公主身侧,将她揽入怀中。
不过当下,先容许他贪恋片刻,享受片刻昭华公主的目光落在身上的感觉,至少此时此刻,昭华公主殿下的眼中只有他一人。
这样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