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男微笑道：“我叫方芯煜。”
他那张毛绒绒的脸上陡然出现这样一个友好的笑容，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简临疑心自己问岔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然而狐狸男还是摆出一个痴傻的微笑，觍着脸嘿嘿道：“我叫方芯煜。”
……明显在装傻。
简临盯着那双细长的大眼睛，张开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应。
他长舒一口气，转头对着握着剑的夜言清耸了耸肩，一只手遮着半边脸，用无名指敲了敲太阳穴，无奈道：“没救了，傻了……”
话音未落，就听方芯煜爆发出一阵无比激烈的尖叫，好似猪在过年时即将被杀死时的凄惨叫唤：“啊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简临：……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方芯煜长满毛的大脑袋，忍无可忍道：“你耳背啊！”
*
方芯煜是一只狐妖。和有一半人类血统的夜言清不同，他是一只纯种的狐妖，且在族群里的辈分还不错。
“前些时候，我弟弟说要来锦川城见见世面。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修为不错，不会随便露出狐狸尾巴，所以大家都很放心，让他过来，只是不要忘了回去。”方芯煜说，“但是三日前，我伯伯突然告诉我，我弟弟的命牌有了几道裂缝。”
或许是简临的气场过于温和，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名为“信任”的情绪。夜言清在简临的目光中不情愿地挑断了绑着他的绳子，不过还是警戒地守在窗前，防止这只看起来很傻的狐狸逃跑。
抿了五杯茶水后，方芯煜终于不再装傻，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每一只狐妖生来就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命牌。命牌碎了，就代表那只狐狸死了；有了裂缝，就代表受了不轻的伤，需要治疗。”
方芯煜的毛脸上挣扎着流露出犹豫与悲伤的神情。这时候他真的就像个担心着弟弟安危的哥哥，而不是刚才那个饥渴的色鬼：“但是不管我用什么方法都联系不上他了。我们从小就没有爹娘，我弟弟是一只很聪明的狐狸，而且很依赖我，不会不理我的。我猜他也许是在锦川城遇到了什么不能和我说的状况，比如晕倒了或者被人绑了……所以我也来锦川城了，我想要找到我弟弟。”
简临沉思道：“所以你迷晕了那个中年男人，还搞什么比武招亲，就是为了找你弟弟？不能发个寻人启事什么的吗？”
夜言清轻声说：“灵风国不喜妖怪，认为他们是不祥之兆。有妖族血统的一般都会被抓走，当作奴隶。”
小魔头神色淡然，似乎从小就被当做奴隶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简临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心猛地提了起来。吸进去的空气把他的大脑和心脏揪出来搅成几团皱巴巴的纸，又随意地塞了回去。
看到这样的夜言清，为什么他会不高兴？
方芯煜勉强地笑了笑，继续道：“妖怪是不能进城的，尤其是锦川城，马上就会被赶走。我在林子里面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男人背着他儿子气喘吁吁地赶路，可能是要带去看病吧。但是他儿子其实早就咽气了。”
这句话说起来很残酷，然而方芯煜的表情毫无变化。他们生来就比人类少了几分情欲，在大多数妖怪身上是没有“同情”这种情绪的。
“然后，我就用魅气迷惑了他，让他把自己的儿子埋了，转头带上我去城里。说到这个……”
方芯煜把衣袖拉开，坦然地给这两个刚刚才认识的陌生人看自己的手臂。大片大片细细密密的白毛下面，一块小木牌血淋淋地嵌在他手臂内侧的皮肉里。
“临走的时候，我把我弟弟的命牌带在了身上。”他低低地说，“第一天的时候我和那个男人把锦川城走了个遍，结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后来我想着把人聚起一起说不定会有收获，所以才开始比武招亲。然后你们过来的时候……”
简临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抓起了剑。
“我感觉到那块命牌，轻轻地动了一下。”
方芯煜的眼白里，无数细小的红血丝正像爬山虎一样极速地蔓延上来。他现在的样子完全就是一只硕大的狐狸，披着雪白的皮毛，舒展着长长的身躯，龇牙咧嘴，好像下一秒就要将旁边的简临和夜言清咬成碎片！
他的背后，六条尾巴腾空而起，直直拍向夜言清，扬起一大片亮晶晶的灰尘！
“你们两个肯定和我弟弟有关系！！！”方芯煜的眼神锋利如刀，尖锐的爪子猛地扫向简临所在的地方，狂躁地咆哮起来，“说！是不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他尾巴扫过的地方，床铺、桌子、柜子哗啦啦倒了一地。无数碎片和墙灰被他大力的脚步震起来，在空中蝴蝶般飞舞。方芯煜属实是一只笨狐狸，他被自己的攻击迷惑住了，只能在雾蒙蒙的灰尘中寻找这两个少年的身影。
前方突然闪过一道闪电般的银光！方芯煜大喜过望，对着那里就是又快又狠的一爪，然而却什么也没打到。
他的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十分熟悉的、温和如水的声音：
“第一点，你失控了。一个情绪失控的人……或者妖怪，想要和别人交流，一定要先冷静下来，不然连话都说不清楚。”
“梆”！
方芯煜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大了，或者说是变重了。他疑惑地甩了甩头，甩下一大片白花花的毛发。他的脑子里烟雾迷蒙，像是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缓缓落在了他的头上。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接着往下说，只是这次就没那么温柔了，带上几分肃杀的意味：
“第二点，我们没有见过你弟弟。我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请你相信我们。”
方芯煜挣扎着嘶吼了几声，想要把头上的人甩下来，压成肉饼。然而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左边一瘫，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个轻飘飘的小东西从他头上仙人一般落了地。方芯煜终于看到了他的长相：皮肤白如琼脂，眉间一点红痣，脑袋上束着一个小发包……完完全全就是那个姓“简”的公子！
简公子叩了叩无名指上的储物戒，还要再说：“第三点……”
然而他瞟了一眼方芯煜半闭的眼睛，突然改口道：“算了……这一点等你醒来再说。”
方芯煜嚎了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昏过去之前，他又听到简临在和那个英俊的小跟班说话，语气说不上是认真还是抱怨：“言清，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学学怎么打架了。明明都修仙了还天天动手动脚的，奇怪！太奇怪了！就跟锦川城不让修士御剑飞行一样奇怪！”
*
深夜，方芯煜的呼噜声震撼云霄。
夜言清捂着耳朵翻来覆去，还是忍不住掀开被子，咬牙道：“我去把他扔到外面！”
他们的房间被结界包着，声音传不出去。两人被折磨了几天，迟迟没有合眼，眼下隐隐浮出一小片乌青。方芯煜的呼噜声时而如乐曲般缓缓流淌，时而如鞭炮般炸开几十串，实在是惊天动地，人间哪得几回闻？
那天夜言清看到简临的暗示后，在方芯煜的茶水里暗戳戳地加了十颗假死丹，这剂量足够把他变成真死的。然而此时的方芯煜是一只无比庞大的狐狸，因此十颗假死丹也就够他假死个四五天。不过第二天的时候，药效似乎就已经消退了。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方芯煜开始打巨大的呼噜。
简临托腮道：“太显眼了，而且这里又不能飞，被抓到怎么办？”
夜言清不说话，烦躁地看了看这团起来的一大坨狐狸。这种时候他就特别像个小孩，完全没有魔尊的影子了。
简临笑了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很容易犯困，更别说动过手之后。简临实在是太累了，这种累从他的心脏顺着血液流到四肢的末端，又从每一个毛孔扎实地冒出来。这种累能够让他无视方芯煜的呼噜声，就地睡起大觉。
他的眼皮眨了又眨，不让自己睡过去。狐狸样子的方芯煜至少有元婴九层的修为，他们若是孤军奋战，绝不会是这狐妖的对手。
简临困意犹在，还要再眨眼睛时，小魔头的手却轻轻地覆了上来。
他的血是冷的，因此手也冰冰凉凉，盖过来的时候十分舒服，让人现在就能睡着。他的声音很低，很缠绵，听起来有种蛇信子钻进耳朵的古怪感觉。夜言清低声道：“简临，睡一会儿吧。我在这，他一时半会儿起不来的。”
简临已经没有力气去回答了，他的意识消散在无边的困意里。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幽幽地分开了。一个留在了夜言清的身边，另一个则被奇怪地抓着，可能是太累出现的幻觉。
一个时辰……他疲惫地心想，我只睡一个时辰。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让小魔头去睡觉。他也很累了……
*
“你怎么还在睡？要死啊！”
简临是被吓醒的。
耳边突然传来的叫喊声居然比方芯煜的呼噜声还要大！他打了个哆嗦，猛地一睁眼，对上了一双葡萄一样水灵的大眼睛。
大眼睛看了他几眼，后退几步，露出真容。简临这才看到面前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朱唇粉面，明眸善睐，只是脸有点大，且大得不太正常，几乎能一口把他给吞掉了。
这女子的目光朝着上面，明显不是在对他说话。简临“啊”了两声，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说不出话来。他焦急地动了动身子，没转动。他的全身都软得跟棉花一样，连手都蔫了似的垂着，使不上力气。
“反正来的妖魔都被杀死了，我睡一睡又有什么关系？”
一道简临阔别已久，但十分熟悉的声音自他的头顶上低沉地传了过来。这是一个无比风流的声音，含着轻佻的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软绵绵的脑袋。
简临如遭雷击，战战兢兢地呆住了。
……什么情况？他这是还在做梦没睡醒？
女子跺了跺脚，没办法反驳这句话，只好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过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咕噜噜一转，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于是身子又娇蛮地靠了过来。
“天天带着这个干什么？”她绷着脸，显然是对说话的男人随身携带的这个小东西积怨已久，“他不能帮忙打架，也不能帮忙疗伤……只是长得很可爱而已。给我玩玩！”
他们的关系似乎非常好。女子料定男人不会拒绝，于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伸出手要来抓他。简临的心脏狂跳如擂鼓！然而他此时没有心脏，因此暂且不跳。
男子不进也不退，只是开口道：“滚开。”
他的语气冷冰冰，硬邦邦，浑然不像平时那样讨人喜欢。女子一怔，抬头看着他，愣愣地停住了。
“这是我的妻子，”楚明殇淡淡地说，“你要是敢碰一下……”
他的手指流连在简临棉花般的面颊上，动作温柔得仿佛是在给小猫挠痒：“就会死。”
楚明殇想了想，又补充道：“魂飞魄散，神形俱灭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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