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飞升一事在京中引发了轩然大波,官家赵佶得知后哭的尤为真情实感,万般想随她一道升仙。
郁雷密云,将雨未雨。
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的谈判照例定在了三合楼,各自派出三位。
发起人是雷纯,狄飞惊则重新回到了她身边。
——当初狄飞惊撂下六分半堂的摊子不管,只顾追天女而去,视为背信弃义。
如今他回来,雷纯仍是优待,尊如元老,未曾苛责。但两人昔日的男女情分却消失的一干二净。那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美丽女子,再不会唤他一声“狄大哥”了。
两人是否真的重归旧好,还得细观。
杨无邪以为六分半堂到场的“第三人”应该是雷动天。
谁知来人又瘦,又高,又阴寒,但浑身予人一种不寒而惊的感觉,尤其是一双鬼目,像一对刮骨剂心的毒刃,投射到那里,就让人生起一种全身发了霉浑身生了锈的特异感受。
谁始终都笑不出。因为出现的人是天下第七。
看到了天下第七,杨无邪的瞳孔收缩,问:“这是六分半堂跟金风细雨楼的谈判.他为何要来?”
雷纯道:“我说过,他是代表了相爷。”
杨无邪揶揄道:“我也明白了,现在六分半堂其实是蔡京的了。”
雷纯道:“六分半堂受太师指导下,蒸蒸日上,朝气蓬勃,咱们堂口跟蔡相爷的关系实在是如鱼如水,难分难离。”她先是回敬,而后忽然一句:“你应该多笑笑。”
杨无邪一时也不明所指:“哦?”
“因为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也很年轻。”雷纯道,“笑得那么好看的人,不多笑笑,实在很可惜,我要是你,一定整天都笑。”
然后才言归正题。
以杨无邪的年纪倒不会喜怒形于色,露出阴沉不定的窘态,但他也少见的没有去给面子追逐、迎合这位美人。
雷纯身前有一张小几。几前有四个垫子。
四杯茶,还有一盘花生,一瓢瓜子,一碟红黑枣于,以及几个颜色鲜艳气味芳香的桃驳李。
“有桥集团”眼看就要壮大强盛,吞并各派,她再也坐不住,想要楼堂之间联手,先行歼灭这个集团。而当下最可怕的人物已不算是米苍穹,而是方应看,他现在已公开易名为方拾舟,大有继承李沉舟昔日为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之概。
杨无邪猜道:“你大概是请人请出方拾舟的长辈来节制他吧?”
雷纯嫣然一笑道:“先生与我,所见略同。我闻说先生也特别请能人通知了方歌吟,为的是邀他赶返京城,收拾方拾舟。”
尽管她笑得像朵迎风的兰,映得黑木的屏风发金,透纱的屏风愈发明,连那一玉琢的壶也分外清亮。但戚少商永远忘不了天女,她与雷纯是同一种美,且比雷纯更美,有着超越寻常女子的气定神闲。
这样一来,雷纯笑容带给他的冲击反而不如臭脸乜他的朝彻子。
他抗拒雷纯,也十分有气节地拒与六分半堂共谋大事。
尽管在对付“有桥集团”一事上,大家是一致的,但他们还是绝无法与奸臣纵控下的党羽合作。
戚少商双眼望定雷纯,一点也不避嫌、惭秽:“你还是不回头?”
雷纯盎然道:“我己在岸。”
戚少商怫然道:“我要走了。”
“不吃茶,也不吃李子吗?”雷纯殷勤地道:“这李子好吃,就叫做桃驳李,本来是桃子,但驳了李枝,便兼得桃甜李脆,余味无尽。”
戚少商洒然一笑:“它是驳得好、两不排斥。我听说过长颈鹿就爱吃嫩枝上的初叶,但嫩叶要是长太高了,终究还是吃不着的。有人多事把长颈鹿的头切下来,驳在树干上,以为它就可以一辈子有绿芽可吃了,结果,长颈鹿死了,树也不活了。”
雷纯盈然笑道:“那只长颈鹿委实是太笨了。它该当代一头大象的背作垫脚石,那就什么嫩芽都到口了。”
戚少商哈哈大笑道:“只惜大象也不是任由人践踏的。它发起怒来,只怕长颈鹿不甩下来,也会用长鼻子把踩痛它的东西摔走!”
雷纯道:“戚楼主看我像大象吗?”
戚少商看着她楚楚可怜的韵韵风姿,笑道,“你固然不像,但我也不是长颈鹿。我也不吃树枝。”
六分半堂一方代表蔡太师出席的天下第七忽问:“你吃人?”戚少商道:“我不吃,你吃亏?”
天下第七冷冷地道:“我也不吃,但我喜欢杀人。”
只要看不顺眼的人他都杀。若要问他看谁最顺眼,那自然是他师姐朝彻子。
谈判不成便要武斗。双方招过的极快,收的更快。
见了血受了伤,双方又再度坐下来谈。
这个时候,文雪岸发现杨无邪在看他,而雷纯在看杨无邪。
构成奇异三角局面的核心人物却并不在场。
此刻他们都只因一个人而勾连:朝彻子。
杨无邪看天下第七,就好像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一样。
以天下第七这样一个令人不寒而惊的杀手,自然不会很“有趣”。
天下第七也绝对不是“东西”。但杨无邪还是看得很有趣。
他很感兴趣的看着他,甚至看得像天下第七这样的人也感觉到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就好像他发现对方身上长了三只角、两只苹果和一条尾巴似的!
天下第七给他看着,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把视线从戚少商身上收了回来,改而盯住了杨无邪,道:“你看我作什么?”
杨无邪道:“因为你很趣。”
天下第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有趣!?”
“蔡京手下有你这般有趣的人,也算少见。”杨无邪说:“可惜你也忘了,在蔡京手下做过事的江湖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然后他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你的两个师父,都为蔡京效命过,结果,一个死了,一个愤然而去,你都不致忘了吧?”
天下第七的脸色变了。他本来就是茶叶蛋壳般的脸色已变为猪肝色。
杨无邪就看着他的脸色,把话的打击力加重说下去:“对,我还记得你老爹,可不是文张文大人吗?他就是因为替蔡京做事卖命,所以才丧命在四大名捕手中,可不是吗?”
天下第七气得连鼻上的裹伤布都在抖动着,杨无邪却像一点也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是在火上加油的说了下去:“我听说你们父子本来不和。文大人的老婆太多,妾侍更多不胜数,所以对你们母亲始乱终弃,对你没尽抚养之心——可是待他丧命之后,却只有你矢志为你老爹报仇,别的都风流云散,改嫁的改嫁,改姓的改姓,改户籍的改户籍去了。”
他对天下第七的“身世”居然也“如数家珍”、好像是对方家里的一名成员那么“耳熟能详”:“可惜,你父亲在生时你却未尽孝道,偏在他死后才不惜加入蔡京派系,借蔡京之力来力你父亲报仇,你也真不愧为一个孝子。”
天下第七听到这里,眼里不觉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紧握的拳头也稍为放松了一些,却听杨无邪又说:“可是,你的省觉却也太迟了。你爹虽在你少时未尽过父责,但他在见过你之后,对你是很激赏的。他甚至认为他养在家里的儿女亲友包括他所宠的长子文随汉在内,无一人能与你相及,这点,在朝中与他共事过的同僚,都听过他对你的推许,甚至在他临终前,惟一个能指望为他报仇雪恨的,也是你,亦只有你……”
天下第七眼里的伤感己转为感伤。
他在听。
那是他的家事,他虽然不明白杨无邪是怎么知晓的(这个人好像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似的),但杨无邪显然说中的是他的心事。
“只不过,你一生走的,都是跟他违背、背向的路线。当日他之所以不容你于家门,是因为你不听他的话,大好官途正路不走,却去跑江湖险道,诗书经艺不学,却去练邪门武功;各师大儒不去从学,却去拜江湖邪异为师。他人在当官,本人正好庇荫于你,你有大好前途。你偏不学好,连武功练的也是正派所唾弃的异功恶法,交的多是邪魔外道,他当然觉得你辜负了他的期许。”
这回,不止天下第七在听,连狄飞惊和雷纯也在听。
他们也不知道天下第七有那么多的往事。
他们也在好奇:杨无邪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用意?是否别有用心?
天下第七的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手又渐渐紧握。
因为他发现杨无邪了解他的,已太多,太细,太无微不至。
这真太可怕!
杨无邪却仍把话说下去,且说得义正辞严,“可惜,文张因受蔡京之命,抓拿戚楼主,以致跟四大名捕对峙,最终命殁身死。你父一死,你反而加入了蔡京派系,你这就错了!”
天下第七惶恼了:“这……这关你屁事!”
杨无邪的声音忽然加重了起来。
他越说越是洪亮,掷地作金石声:“本来不关我事。但你因报父仇而对付戚楼主,这就关我的事了。”杨无邪道:“根本,你就是恩怨不分、报错了
仇!”
“我……报错了仇!?”天下第七哑声厉道:“你凭什么说我……报错了仇!?”
“你的仇人是蔡京,不是戚少商,也不是无情!”杨无邪义正辞严地道,“你的杀父仇人其实是蔡京,他不派你父干这种事,他就不会死!蔡京授意他和黄金鳞这些人去对付无情、铁手、戚少商,就算能够得手,试想追命和冷血会放过他们吗?诸葛先生会就此罢手么!?天下英雄会任由他们
白白丧命在你爹手上么!———他只不过要你父亲送死!”
文雪岸额上冒起了青筋,像一只青龙的爪,笼罩在他头上。
他很瘦,所以青龙的爪子也就特别枯干。
他的手抖动,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天下第七嘶声道:“我要替他报仇,那就是完成他未完之志!”
杨无邪峻然截断了他的话:“你是在欺骗自己。你在令尊死后,发现作为一个江湖人,武功练得再好,也难有真权实势,还得要靠朝廷扶植,才望有大成就,所以你就借替父报仇为名,报效于蔡京,其实为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一早已违背了你的初衷,也背叛了你爹的遗志!”
然后他问:“你知道以前令尊大人为什么连他嫡系长子文随汉都没看得入眼,独看得起你?”
杨无邪越说越定。
他很有信心把话说了下去。因为他知道他的敌人在气,也在听。
——他的话连敌人都要听,都想听。
“那是因为你有志气!你不肯受朝廷奸佞摆布!你是个人物,也是他的好儿子!”
杨无邪厉声道,“没想到。你却在他死后,加入了蔡党六贼,为非作歹,比你父亲都还不如!蔡京要剪除政敌洛阳温晚,你便千方百计要杀他,又对他独生女儿起了非分之想,因而狙击保护温氏父女最力的‘天衣有缝’,因为怕白愁飞会得到温柔芳心,不惜怂恿蔡京下令消灭白愁飞……”
听到这里,雷纯忽震了一震,狄飞惊已警觉,甚至是惊觉。
天下第七嘎声道:“你——!你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我有你的资料。‘七帮八会九联盟’的蔡水择,原一直就在探查你的出身,他弃暗投明,加入我楼后,你的资料也就储存在‘白楼’里。”杨无邪凌厉地道:“‘天衣有缝’也一直在搜集你的资料,他是我的好友,你的事,他原已查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却遭了你的毒手。”
“但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你的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天下第七怒道:“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又立刻怪笑:“我师姐也听命于蔡京,怎么你不敢去起她的底、指责她。”
那天他都看到了!
他的师姐乖顺的像条服食了雄黄的蛇。共骑时瘫软在杨无邪怀里,唤对方“先生”,眸光是那种惹人心猿意马的迷离。
这老不要脸的脏手抚过他美人师姐冰凉乌黑的头发,不自觉将她抱的更紧……
然后呢?
给机会不中用。
错过就没有然后了……这恐怕就是对方能见她的最后一面。
哈哈!文雪岸克制不住的畅快,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懂朝彻子的想法。
听文雪岸提她,杨无邪胸膛起伏,似是在极力忍耐情绪:“因为你师姐比你有分寸!”
*
发现自己比认知中的还要喜欢那女子,为她违背原则也大有可能。
以至于谈判结束的当日,天下第七被无情扭送走后,杨无邪回到白楼沉思了整宿。
——要是她来找自己呢?
——他该怎么办?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
望着远方的天际,杨无邪兀自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他甚至不用绞尽脑汁去琢磨怎么回绝有关帮“天下第七”的事,去想怎么才能哄得她不生气?
——因为朝彻子压根不来找他!
许久未曾有对方的消息,杨无邪仿佛上了刑场,备受煎熬,只待那身后一刀究竟是落还是不落。
而朝彻子不出现。
主要还是因为在这段时日里,她生了场无人知晓的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