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声音一个赛一个的尖,楚容倒菌子的手被喊得抖了一下。溅起的热汤飞了出去,一滴恰好落到了谢轻舟手上,林澈下意识“嘶”了一声。
急事在身,林澈顾不上赔罪,讪讪走了进来,谢楼亦收敛了仪态,快步站到谢轻舟身后。
“究竟出了何事?”
谢轻舟第一时间看向林澈,面色郑重,眼中隐隐有些不耐。
要是还拿什么烂笤帚脏抹布的事情来烦他……
谢轻舟垂眼,暗暗摩挲着刚才被烫的地方,看着林澈的目光愈发“柔和”。
“唉、”林澈摇起了头,撸上袖子一把坐下,顾不上仪态不仪态,直言道:“你知道你这封折子递上去,调我回京的诏令还没到,就惹来了别的东西!”
“莫非哪位钦差要到寒舍赏光?”
谢轻舟知道折子递上去,长安一定有所反应。看林澈着急忙慌的样子,估计这回长安起了不小的浪花。
林澈见他不甚在意的样子,忽然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也是,他谢轻舟主意大着呢,哪会有什么摆不平的事?
思及此,林澈也没方才那般紧张,眉头一松,甚至有些不怀好意地回道:“你的老相识了,梨花郡主!”
果然,此话一出,谢轻舟明显有些不快。
他眉头微蹙,问道:“贺兰氏来苏城做什么?”
林澈瘪嘴,“啧”了一声,回道:“人家梨花郡主千里迢迢的来省亲。探望完了祖父,又特意拐了十八个弯儿,说什么顺路来看看谢家表兄。你说她来干什么?”
且不说谢家与贺兰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算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谢轻舟担这声“表兄”都比棉花还要软三分。尤其贺兰梨花正值芳龄,京中多的是想真心娶她的人,还有贪图韩国夫人权势的人,哪个拉出来不比这个小县令强?
韩国夫人对谢轻舟下这么大一个饵,足可见贺鹰这件事,八成是戳到了她的痛处。
而且,还伤得不轻。
林澈见谢轻舟面色不虞,眼睛咕噜噜转了转,话到嘴边咽了下去,还是先把情况说清楚一点。
“你也知道,我家老爷子在礼部当差,这达官贵人出行,各国使团迎来送往,长安城中的动向,九成九的消息都得过他老人家的眼——”
大约是楚容在这里的缘故,谢楼知道林澈爱吹嘘老毛病又犯了,忙咳一声,提醒他废话少说。
林澈讪笑一声,拿起筷子蘸了点杯中的水,就这么在桌上画了一个圈。
“如今这形势,可谓是天下三分矣。长安城中,韩国夫人频频放出即将嫁女的消息。可其他人问及未来郡马是谁时,韩国夫人曾经三次看向公主,偏偏笑而不语。论身份,梨花郡主乃韩国夫人掌上明珠,虽然比不上公主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也总不可能给谢将军当妾吧?”
语毕,林澈又新添了一个圈,上头一支画了一只穿云箭,来势汹汹——正是特意前来的梨花郡主。
谢轻舟顺势偏头去看林澈,嘴角勾起,笑意极淡。
“那依你的意思,贺兰梨花是冲着我来的?”
林澈耸了耸肩,嘴角重重弯了一下,意有所指道:“这俗话说得好,男追女呀隔座山,女追男嘛就隔着那么一层纱。”
楚容直到现在才听明白,不敢置信,“你是说那个郡主过来,目的是为了嫁给临帆?”
“怎么,不信啊?”林澈抄起筷子去夹锅里的肉,边嚼边含糊道:“我家老爷子,长安城中凡是姻缘做媒的事情从来没闻错过味儿。这回啊,谢临帆是跑不了咯!”
“那你还不帮忙出出主意?”楚容一把夺下林澈手里的筷子,一脸焦急地看着谢轻舟,“你才刚上折子参韩国夫人,郡主后脚就要来嫁你,普天之下哪里有这等好事?尤其是皇后还和——”
“阿姊、”谢轻舟出言打断了她,众人的面色一时都有些凝重。
林澈赶紧捂住楚容的嘴。众人看着眼前这锅满满的菜,谁都没了吃下去的念头。
皇后和韩国夫人不对付。梨花郡主这步棋,摆明了要拉谢轻舟下水,阻止他继续查下去。
屋内片刻静默。
楚容试探着道:“就不能装病,避开那个郡主吗?”
谢轻舟桌下双拳紧握,眼见的青筋虬乱,林澈摇头,跟着皱了眉。
谢轻舟一言不发,林澈便帮忙解释:“说得容易,那可是有品阶的郡主。真来个钦差还好忽悠,难就难在人家指名道姓要来见你谢大人,你敢把她拒之门外?言官御史说书人的嘴,咱们先去堵哪个好?”
楚容撑着脑袋,小脸皱成了一团,“那照你这么说,这件事就没别的法子了?”
众人又是无话。
正安静中,天上忽然滴答下起了雨。苏城冬日本就潮湿,天气虽不如长安寒冷,幽风过境,倒也足够让人瑟缩一番。
原本谢楼正低着头,敛眉沉思,一时听到他家郎君问道:“那边情况可好?”
“那边?”谢楼起初还未反应过来,而后忽然意识到他家郎君指的是孟娘子,便立即回道:“孟娘子那边一切都好。不过风吹落了她家的牌匾,我已经重新挂上了,郎君放心。”
林澈的眼中忽然发出了光,像久渴之人忽逢甘霖一样,惊呼道:“你说谁?!”
谢楼搔搔后脑勺,疑惑道:“孟娘子呀?”
林澈一拍双手,大声道:“这就对了!”
语毕,林澈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谢轻舟,似乎在期待他作出什么回应,此事就此便有了转机。
谢轻舟觉察到一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但他却第一时间躲开林澈的视线,将眼中多余的情绪尽数落入面前的碗盏。
楚容又是一脸疑惑,来回转头看着二人,“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林澈看着楚容,面上微微得意,“你说这谢大人要是已经娶妻,这郡主便是将这苏城闹翻天,也没有让人休妻更娶的道理吧?”
“是这个道理。”楚容跟着点头,跟着霍然起身喝道:“你想让韵娘嫁给临帆?!我打你个王八——咦不对,他俩要是成了,也是一桩美事。但……本来好好的,郎有情妾有意,怎么这些日子连面也不见了呢?”
楚容忽然想到,这些日子韵娘一次也没来过衙署,还是自己数着日子去看过她一回。走的时候韵娘倒送了些自己做的吃食,意外地很对谢轻舟主仆二人的胃口。
现在细细想来,自己与韵娘的谈话中,除了对谢轻舟必要的关心客套,再无多余的一句话。
林澈按下楚容去打他的手,再次逼视着谢轻舟。这下连楚容和谢楼也加入进来,三人将谢轻舟团团围成一个圈。
面对三人咄咄逼人的架势,谢轻舟转着手中茶盖儿,脑中忽然冒出孟韵一再提到的“恩情”二字。
“我不想将她卷进这些是非。她已替我做了够多的事。便是再大的恩情都已经还了。”
语毕,谢轻舟自嘲地笑了笑。
内心深处有隐晦又恶劣的想法。可笑的是,他方才真觉得林澈的主意不错。
嫁娶乃女子大事,匆匆而为,难免会轻薄了她。就此作罢……也罢。
话已至此,林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下去,索性叹息一声,举箸动筷。
用膳间隙,楚容想了想,鼓足勇气向谢轻舟提议道:“不如,此事交由我来假扮?”
谢轻舟的嘴角一抽,一脸严肃地看着楚容,“不成。”
林澈反应最大,忙道:“绝对不可!此事定会过韩国夫人耳目,稍有不妥,恐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林澈指了指头顶,天子在上,莫要胡来。
“那这么说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合适的人呀,莫非真娶那郡主不成?”
楚容心里也纠结得很,这时候,除了韵娘,上哪儿去找合这谢轻舟挑剔眼缘的女子。
林澈不急不徐添了一把火,“若不然,问问你祖父?”
谢轻舟愣了一瞬,看向林澈的目光极其怪异。
眉峰紧簇,神色为之一变,简直如临大敌。
他可没忘记他外祖父说过的话,还有楚家库房里一堆大婚用的东西。
若真去问了外祖父——才是真的走投无路、一切都被安排得十分明白。
“我先去书房静静,都别跟过来。”
谢轻舟转身离去,留下三人在桌前面面相觑。
谢轻舟步履匆匆地离开,林澈见状摸了摸下巴,看着专心用膳的谢楼,忽道:“阿楼,我问你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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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雨簌簌,斜风吹了些寒意到屋中,炭盆里的火焰随之摇动,摇曳的火光跳跃在眼前。
林澈负手在后,悄悄推门而入,谢轻舟扫视过来,指上的珠串不住地摩挲着额头。
他没有起身,依旧是斜靠着身子的姿态,慵懒却让人觉出淡淡的忧愁。
“不是说了都别过来吗?”
林澈冷笑,双手撑在谢轻舟面前的桌案上,“我要拿你个交代不实之罪!”
谢轻舟好笑地看着面前的人,"何为不实?"
他自认行得端坐得直,没有半点徇私之心。
“哼,”林澈继续逼视着他,架势十足,“你既然喜欢孟韵娘,何不趁此机会将人娶进门?别说什么怕连累耽误了人家,都是借口!又是写和离书,又是送药,又是救人的,你要是说你动过心思,谁信?”
“我瞧孟娘子也不是什么薄情寡义的小娘子,人家为了你都肯冒死上花轿了,你说你要是肯主动一点,这层窗户纸不就捅破了吗?”
谢轻舟勾了勾嘴角,隐隐有自嘲之意。
万般事宜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可惜,人家怕我,躲我还来不及。
思及此,谢轻舟摇了摇头,珠串的穗子扫过眼皮,微痒。
“她想要安宁无虑的生活,可我身边是一团漩涡,哪日踩进去,说不定连尸骨都留不下。”
“漩涡?”林澈摇了摇头,“你以为孟娘子身边就安静了?我从小就跟在我家老爷子身边,天下间什么稀奇的姻缘没有见过。你呀,胆子一贯都大,怎么偏偏——”
谢轻舟适时地抬起了手,林澈话到嘴边吞了下去,想起谢楼说过他家郎君让他帮忙照看着孟娘子的事,心中暗笑一声。
“成,我也不多劝。只不过孟娘子那样的性情容貌,等人家心伤一愈,点头之后,怕是提亲的媒人忙不过来。”
只一句话,谢轻舟眼前便闪过许多人,焦文俊、自己、还有李六郎。
李六郎——酒楼一事,若是他前去不及,只怕孟韵娘早已轻生。
碧绿的翡翠寒光历历在目,谢轻舟眸色渐深,薄唇紧抿,刻意压制的平静心湖终于起了涟漪。
珠串捏在手中,无意识的用力,几乎要将其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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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葳蕤,刻漏滴滴已是深夜。
谢轻舟闭目躺在枕上,脑海里却萦绕着白日林澈的话。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我皆是平康坊的熟人,这等道理还不懂?”
“……天下间什么稀奇的姻缘没有见过。你呀,胆子一贯都大,怎么偏偏——”
“……等人家心伤一愈,点头之后,怕是提亲的媒人忙不过来。”
屋外不知什么鸟儿忽然叫了一声,谢轻舟蓦然睁开眼,眼前一切皆成虚无,皆为黑暗。
脑海中不知何时又浮现了孟韵的那张脸,谢轻舟认命似的念着她的名字,黑暗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孟韵娘、孟韵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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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铺子的门面一开,屋外的雨便飘了进来,泅湿了门口的小块地。
孟韵看着门外不住的雨水如珠串落下,心也像屋上青瓦,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
她看着柜台后青幺和孙妈,二人还在忙忙碌碌地描样子,绕过后堂,走到两人跟前。
“都歇着吧,今日怕是没什么客人了。”
青幺却在此时指了指她身后,面上又惊又喜,“娘子,你身后。”
“谁来了?”孟韵笑着转身,正好看见一道天青色的高大身影进来。
雨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衫,谢轻舟面庞带着湿润的水雾,丝毫不减气宇轩昂,尤其在见到她的一瞬,忽然展颜一笑。
唇红齿白,眉舒目朗。浓艳皮囊真是应了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万千话语在孟韵心中口中,每一句都想最先说出。唇瓣几张,最终却只化成一句——
“谢大人来了——”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雾白油纸伞被抛在身后。
谢轻舟举步进来,旁若无人地走到孟韵跟前,稍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他像是笃定了她会帮他一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韵娘,我遇上了一桩麻烦。”
他又朝她走近了一步,周身的湿润寒潮、熟悉的清冷香气,无一不像洪峰拍岸一样朝她袭来。
一射之地,避无可避。
“除了你,没人帮得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