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耳刻把新生的海神格劳科斯带回了大洋神俄刻阿诺斯海底的神殿。
海洋母神泰西斯听到格劳科斯的经历时有些惊讶,祂庞大的海水温床中孕育过无数的海神,这样从人类中而来的族人却是前所未见。
“不管怎么说,还是欢迎你,新诞生的孩子。”
格劳科斯的下半身是鱼尾,这代表着他不能像其他神一样自然地离开海洋到周围岛屿上的森林中找乐子。
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格劳科斯在陆地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而海水中有一个海神所需的一切。
格劳科斯是个很机灵的人,加上他英俊的皮相,变成海神后也比大半原始野蛮的海神更讨人喜欢。
他虽然在刚开始时受到过排斥和讥笑,但他也懂得经营,于是很快就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小圈子,渐渐融入海底的生活,逐渐像个合格的海神那样懂得了预言的关窍与召唤鱼群,也有了自己需要管理的水域。
或许是因为喀耳刻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神,格劳科斯还是经常趁其他海神忙着去追逐海宁芙取乐的时候,来到隔壁太阳神殿旁,伏在那台阶上和喀尔刻说起他每天新奇的经历、说起那些色彩鲜艳的珊瑚和鱼群,说起他学习的新神术。
喀耳刻一天比一天兴奋,以为祂期待的婚礼很快就会到来。
格劳科斯有一天突然问祂:“海神想要结婚的话,需要准备什么吗?”
喀耳刻太快乐了,祂只顾着控制自己不要笑的太明显,却没有注意到格劳科夫的眼神闪躲着,并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
“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喀耳刻说道。
“是吗?”格劳科斯明显愣了一下,有些不信,但也没有反驳喀耳刻。
毕竟他早已从其他神口中知道了,这个最初遇见他、带领他来到海神世界、有着一头漆黑头发的女神,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宁芙,而是令人生畏的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女儿。
他曾悄悄问其他海神,喀耳刻、或者祂的父亲伟大的太阳神赫利俄斯,是不是有着将普通人类变成神的法力。
但他只收获了周围海神们的哄笑。
“你真是白日做梦,若是赫利俄斯能将人类变成神,祂还用得着大张旗鼓将帕西法厄嫁给克里特岛的米诺斯?”
“你能转化成海神那也是命运女神的安排,你是想当太阳神女婿想疯了。赫利俄斯就算有本事化腐朽为神祇,那祂也只会把机会留给祂自己那些没有不朽的子女。”
“赫利俄斯有预言的血统,应该只是凑巧看到了你会在这个时候加入我们,所以派了喀耳刻去接你,反正祂的女儿又不用像我们这样忙于管理海域。”
“大地上渴望得到真正不朽的半神那么多,连宙斯都不能将祂所钟爱的子女统统升上奥林匹斯。你小子命好,自己偷着乐就行了,出去可别乱说。”
不,不是的。格劳科斯在心里反驳祂们。虽然喀耳刻没有说,但祂确信自己变成神不是命运突然的恩赐。
虽然喀耳刻没有挑明过,自己也没有再提起,但他隐约还是记得。
作为人类的最后一晚,喀耳刻踏着海浪,来到海岸上他睡觉的篝火旁,递给他一个夹着奶酪与炙肉的面包。
那面包很扎实,烤得外皮焦黄,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奶酪细腻浓厚,肉上面还在冒着热气,渗出晶莹的油脂。
常年待在冰冷的船上,迎着腥涩的海风,像个奴隶一样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吃的就只有硬的像石头的饼和鱼……这样的食物对格劳科斯来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他毫不怀疑,就凭这份饭食,就足够买下自己的命。
“面包是小麦粉做的,里加了些燕麦和虞美人种子,调味是蜂蜜。奶酪里面加了莳萝和柠檬汁,肉是人们献祭的凡间牛肉。”
喀耳刻以为他是在质疑自己作为神的厨艺,耐心解释道,“别担心,虽然神并不需要吃这些,但这是从我妹妹帕西法厄那里来的配方,祂是克里特岛的王后,祂说这是人类常吃的食物,我自己也尝过的。”
他记得自己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唾液疯狂地从他的舌根涌出,他刚想开口推拒,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直不起腰。
“吃吧。成为神之后,就不再需要吃凡人的食物了。”喀耳刻没有笑话他,将食物又向他这边推了推。
格劳科斯没有仔细在听,他只听到了前面的“吃吧”,然后他在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夹满肉食与奶酪的面包就已经被他塞进了嘴里。
“慢点吃。”喀耳刻美丽的眼中流动着金色的光辉。
那时格劳科斯觉得映在喀耳刻眼底的那抹金应该是篝火,但他来到海底,了解一些诸多神明之间的谱系后,他确信,那天的金瞳一定是喀耳刻象征太阳神之女的神力流转。
他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珍贵的食物,也从没有吃得那么饱过。
等他不再丢人地揉着自己的胃后,喀耳刻才拿出一只蜜蜡封口玻璃瓶,里面摇晃着像融化黄金一样的液体。
看到这只瓶子时,格劳科斯升起的念头是原来如此,女神果然是要我的命。
但那浆液却与他想象的不同,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甘美,并没有他曾经喝过的劣酒那样涩辣,令他很快飘飘然起来。
身体中在长久劳作中积攒的沉疴与疲惫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都仿佛一条崭新的船那样,只待下水、开启自己的传奇。
我就要这样死了吗?格劳克斯喃喃道。
“这是蜜露,能够为神裔们维持神性与生命力。”半梦半醒中,他听见喀耳刻解释道,“不然等……你可能会饿。”
“什么……”格劳科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能说话,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婴儿一样在发出梦呓般的哼声,他感觉自己的背抵着白沙滩,海浪拍打的声音按摩着他的耳膜,让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死神。
“还记得你上次跟我说的吗?你说你也像跟我一样。说你也想成为神。”喀耳刻的声音很温柔,让他听着更想直接沉入梦乡。
是,格劳科斯也想起来了,自己的确说过。原来是这样,因为自己亵渎了神,所以女神才要杀死自己吗?不过这种死法倒是比自己想象中得要仁慈得多。
他还是在难以抗拒的困意中阖上了眼,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忘了具体是什么样的,只记得梦里有海水的蓝色在摇曳。
再醒来后,他就已经是个长着鱼尾的海神。
*
不知道那美味究竟源自于厨艺还是魔法,但确实难以忘怀,而变成海神的格劳科斯再也没有机会吃喀耳刻做的食物。
格劳科斯本以为成为神便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会被奴役和蔑视,但事实并非如此。
平心而论,作为海神肯定比渔夫强得多,再也不会忧心自己的破船连带小命被海上翻涌的风浪吞噬,也不用每天为了一口果腹的饭食而疲于奔命。
只是神与神之间依然有着坚不可摧的壁障与可望不可及的台阶。
比如隔壁太阳神赫利俄斯光芒万丈的神殿,就并非随便什么海神都能涉足的地方。
像他这样有着鱼尾的海神,就难以在那黑曜石铺就的炙热地面上站立。他若要进入太阳神殿,就只能像条畜生一样,匍匐在地上,扭动着鱼尾蠕动着进去,在原本光可鉴人的地砖上留下一滩不堪的粘液。
喀耳刻虽然会主动到神殿门外,俯身来倾听他讲着自己都觉得枯燥的废话。但喀耳刻也总是会转身重新走进那座庄严宏的殿阁中,轻巧地踏着那些格劳科斯无法立足的宝石台阶拾级而上。
格劳科斯还是人类时就不是贵族,他只是个早出晚归风餐饮露的渔夫,驾着一艘破烂的渔船穿梭在海浪中讨生活。
如果不是自己的渔船恰巧坏掉,恰巧搁浅在了那座因为人迹罕至而被宁芙们当做游玩地的岛屿。他和那些高贵的神灵,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他每天穿梭在森林和海岸,试图修理自己的船舵与桅杆,他为了寻找一口食物不断掀开海边的岩石寻找贝壳与搁浅的鱼。而喀耳刻就是那时突然出现。
如果不是喀耳刻,祂或许就因为渔船毁坏被困海岛而死在了那里。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甘愿付出自己的身体、尊严、自己的一切,只要将他从做为一个凡人那般痛苦不堪的庸俗生命中解救出来。
他觉得自己本就比那些因为命好而得以统治城邦的贵族蠢货们强得多,又曾经吃过那么多的苦。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低头讨好那些神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
但他现在却发现自己其实做不到,也忍受不了,那怕不管赫利俄斯还是喀耳刻实际上都没有刻意难为过他。
甚至不用刻意羞辱,他就已经像个被驯养过的狗。只要见到喀耳刻那张靡丽的面孔,就会想起自己曾经只是个饥寒交迫的渔夫,只要听到喀耳刻缓慢宛如魔咒的嗓音,他就觉得胸口发堵,仿佛在提醒着他现在的一切是怎么来的。
是,他是说了想成为神,他确实也是这样想的。但他却没有过准备应对如今这一切。
他虽然没有接触过什么女人,但他也不会对喀耳刻的眼神有什么误解。
喀耳刻不是一般的女人,祂是个不朽的女神,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女儿。
在那双黑色眼仁就像沼泽一样牢牢吸着他,那深切的注视仿佛钉住了他的灵魂,时刻在拷问着他,审判着他,却迟迟并未说出判决。
格劳科斯甚至有几次都忍不住想要质问对方,到底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才肯放过自己。但自己都忍住了,因为他有预感那不是自己支付得起的价格。
其他水神都不信是喀耳刻把自己变成了神,但他自己无法说服自己。
如果是喀耳刻把自己变成了神,那祂是不是也能够随时收回这一切?
格劳科斯明明已经是海洋中的水神,却屡屡从溺亡的噩梦中惊醒。在梦中他又变成了凡人,却仍然拖着鱼尾,他既无法再回到陆地,又无法在水中生存。
他惊恐万分的找到泰西斯,海洋母神泰西斯却不甚在意。
“孩子,虽然我们都有预言的天赋,但也不是每个梦都带有窥探未来的神力,你只是还不习惯海中的生活。”
“世间所有的命运都从摩伊赖的纺锤上诞生,你作为一个人类出生,属于你的丝线在你出生前就已经纺织完毕,怎么可能被随意更改呢?你成为我们的一员必然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泰西斯的话给了他安慰,却没有完全驱散恐惧。
被噩梦追逐的他,像个干瘪的海绵一样迅速地汲取各种知识,当他能够像其他海神那样依靠自己的神力召唤鱼群令来往的渔船满载而归后,他想要彻底脱离喀耳刻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太阳神赫利俄斯是个残酷无情的君主,而祂的女儿喀耳刻是个可怕的女巫,祂们给自己的是诅咒而非赐福。
我一定要完全融入海底的世界,再也不要惧怕太阳。他一定要逃离不远处高耸矗立的黑曜石与黄金堆成的宏伟神殿带来的阴霾,摆脱祂们对自己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