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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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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姐。"

身后响起一个中年的声音。

周寅回头看向来人,那人看着四五十年纪,举止做派完美融入了宅子的氛围里。

见周寅瞪大眼睛,他微微一笑:"您不记得我了?我是陈叔。"

周寅回想起来,他是这里的管家。

她赶忙脸上摆出一个微笑:"啊,陈叔。太久没见啦,一时间没认出来,爸爸不在卧室吗?"

陈叔摇摇头:"老爷在和少爷谈事情。他说您太久没回来,应先去祠堂,给周氏祖先敬一盏香。"

周寅眉心一跳。她意识到自己尚未获得"女儿"的头衔。

周酉这个名字,像一把手术刀,精确地切开了她准备已久的假象。

她苦笑。

今天她来见周景明,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周酉。

周酉或许已知晓前天海边的事,按照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怕是这之后她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而她不得不找周景明庇护自己。

她到底现在不配和周景明算账。

但就算今日她讨好了周景明,周景明也不会给她太多。这人老谋深算,掌控周家权力多年,对待子女的态度也是趋于工具。

更糟的是,周寅原本也不知道怎么"讨好"周景明。

因为周寅没有父亲。

原身小时候父母离婚,她跟了母亲。她甚至不记得父亲的脸庞。

她对"父亲"的模糊认知只有烟味、指责、半夜回家,像个陌生人一样。

而陌生人之间的相处如萍水,不存在讨好。

*

周寅走到后院的祠堂里,深秋的冷风夹杂香灰和檀香的气味。

这里虽不是宗祠,却也有一路两进。院中有新修的痕迹,台基上卷草纹自由延伸。

陈叔递给她三柱香。

"小姐,这是祭祀时用的尺香,您久未归家,还是正式一点好。"

屋檐低沉的重量压迫着周寅,风铃声中,她在厅门的蒲团上跪下。

她仰头望向黑檀木神龛。几个牌位立于其中,那些镶金箔的姓名正贪婪吮吸热气。

她看到周酉的母亲的朱砂色牌位。

那个眉间二月雪的女人,在这里叫「江氏」。

身后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供桌上,又随香雾扭曲变形。

化作无数个这样的朱砂色名字。

无数个被家族吞噬的灵魂。

周寅受过的现代教育,知道什么是「结构性不公」。

一片寂静里,檀香的味道袅袅散开,周寅在无声的自嘲里,缓慢闭上眼睛。

风铃作响。

死亡化为一阵风,吹散人间的喜怒哀乐。

黑暗中,她无端想起许望舒那个苦涩的笑。

他让周寅看着他。

那时她以为是让她代替周酉监视他。

但她看些大小的牌位,忽然意识到——许望舒让他看的,是最简单的自我存在。

就如同「江氏」代表不了江岑,许望舒也不会希望他的人生是一段叠满了标签符号的墓志铭。

对于他而言,如果真正的美不存在于现世,死亡就变成了一种以身殉道的方式。就如奥菲利亚的溺亡,变成了艺术史里美的场景。

周寅膝盖隐隐泛痛,她不安地动了动。

如果提前得知死亡,会选择谁来见证?

耶稣只向基督的信徒展示自己的复活,殉道者只选择同类做见证人。

许望舒是否认为,她周寅是疯狂世界里的清醒同盟?还是他已经孤独到别无选择呢。

或许"看"这个动作本身就是权力,而她被赋予的"看"的资格,也是她将要继承的枷锁。

在周寅的思索里,香炉里的香终于缓缓燃尽。

周寅从酸麻中找回腿上的知觉,一步一顿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踩过那些青砖碎瓦。

她向人间世坚决地走去,心里仿佛长出被冬天荒凉的风吹过后的枯草。

*

周寅进入屋内时,并没有看到周酉的身影。

"你哥哥先回去了。"

她四处张望时,低沉醇厚的嗓音响起,微微沙哑。

书房里,周景明坐在紫檀椅上,正在往茶海注入热水,蒸汽在杯壁泛起氤氲的水雾。

周景明素来倡导儒商派的作风,整个人瘦得遒劲而有魄力,像百年树的根系。除了脸色有些发黄,头顶发量稍稀疏外,整个人看起来与缠绵病榻没有丝毫交集。

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看向周寅时,内眼角化作锋利的刀,整体却一派端方和气。

周寅周酉的眼型一眼看去,便知来自于他。但对比周酉的冷漠审视和周寅的倔强神情,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多年积累的掌控感。

周寅沉默半晌,手脚冰凉,最后怯怯低头叫了声"爸爸"。

周景明好似早就在等她这句话。他招招手,抬手露出腕上一串不知是什么材料的佛珠。

"晏晏来,好好让爸爸看看。"

周寅动起腿来膝盖微痛,她步伐慢了几步,才勉强坐上圈椅。

那椅子稍矮,她得仰头看着周景明。他是被病历判死刑的老狮子,头颅扬得极高。

"我们晏晏还是这么美丽可爱," 待周寅坐下,他倒给周寅一盏茶。

"你李叔家的英红,尝尝。回来这么久,都没喝过爸爸泡的茶。"

周寅伸出手去接,手指摩挲着杯壁,滚烫痛感让她一激灵。

最后她垂下头,语气里三分抱怨:"爸爸也没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周景明看着她的神色松动,他叹息一口," 都怪爸爸身体不好。"

周寅摇摇头,她放软声音说:"我不怪爸爸的,爸爸这些年辛苦。"

她放下茶盏,从旁边拿起一个青橘子剥起。她手指灵活地剥皮分肉,又轻轻撕好橘瓣,细致扯掉上面的经络,放在碟子里给周景明。

"爸爸,我还修了商科的学位,马上年关将至,不知道爸爸这里——"

她的话没说完,却骤然被周景明打断。

周景明抚着自己的扳指,声音平稳和善:"晏晏也长大了,女孩子是该有点自己的事业心。"

他的扳指转了个圈:"不过你哥哥倒是说,你近来也没怎么去上班。"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觉着集团公关部让你施展不了拳脚?"

他说话时,金丝眼镜的反光一闪而过。

周寅脊背冷汗涟涟。

她心中无奈自嘲。这确实是她错,她自诩局外人,忽略了一些东西。

错了就要认。

她低下头,声音平静:"哥哥说的对,是我错了。周氏制药完成拆分前,集团财经新闻和媒体态度极其重要,是我没理解哥哥和爸爸的苦心。"

她的手指轻抚自己的珍珠耳坠,脸上是可怜又愧疚的表情。

"妈妈从小教导我要"摆清自己的位置",可我也想让妈妈为我骄傲。而且在之前陪爸爸治癌照顾爸爸的时候,我觉着爸爸很辛苦,所以想多帮助爸爸一些。"

她耳坠上的珍珠闪着温润的光泽,那曾是周景明送给许伊的信物。

周景明的目光落在她低头时怯怯的侧颜上。

她这时的姿态,和她母亲许伊七分相似。

和江岑的淡雅智慧不同,许伊明媚柔和,总是信誓旦旦说爱和生死。

半晌周景明沉开口:" 罢了,女孩子有点事业心也是好事。待拆分上市完成,你便去周氏健康线跟着你二叔学学做事吧。"

周氏集团的产业里,除了稳定的医疗器材和利润率最高的生物制药,还有一部分小规模的试验产业,健康服务就是其中之一。

周寅好似惊喜的抬起头来。

"不过," 周景明又示意她满上茶水,才开口:"一过了春天,这茶叶就不甜醇,女孩子也是一样。你哥哥说林家那个你不喜欢,那顾叔的儿子我看不错,你过些日子随我一起去见见。"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周寅艰难维持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她心里恍然。

她没有接茶,只是拿起银牙签扎了扎架子上的佛手,对着周景明眨眨眼,语气里委屈极了:"好呀,但爸爸这么快就不要我了。"

*

从周家出来时,周寅心乱如麻。

残阳把她的影子扯长。

小说里,周景明死于癌症带来的心脏衰竭。但现在的周景明,看着不像几个月后将死之人。

要么他在强撑身体,要么他死亡的背后是一片权力的纠缠——周酉调查出来他母亲的死因,决定弑父。她的叔叔们为了各种原因,也参与其中。

而周景明死后,是周酉和二叔周景华围绕集团控制权的对抗。

小说里,那个时候她为了周酉,嫁给了所谓的"顾叔的儿子"。

周寅不介意找个小说里描写的小帅,但在祠堂里的时候,她怕了。

她怕的是选择权的剥夺,话语权的消解,可能性的丧失,而她已经身处其中。

她要保住自己的继承权。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想办法提前收集罪证。

周寅打开自己的系统。

系统的偏离值现在是30%。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个代表了剧情和小说的偏差——如果她做了更多不一致的事情,偏离值就会越来越大。

不知道如果完全偏离,世界会怎么样。

她回顾偏离值增加的几次场景:游轮晚宴的香槟,剧院里的月光,和海边的浪潮声...

大概都和许望舒有关。

游轮上没有直接展示,剧院里保护了许望舒之后是7%,海边许望舒自杀是30%。

她假设偏离原因有两种情况:剧情偏离,和感情偏离。

剧情偏离,就是类似那次许望舒没有摔伤所以没进医院。

感情偏离...

周寅不知道,她望着后视镜,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可能性。

她害怕自己的细想,会生出一种隐秘的补偿心理,让她把创伤当成灵魂共鸣,混淆系统的投射和真情。

这样的情感,会对他人间接造成伤害。

她已经间接伤害过许望舒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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