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夜间走了觉,白天便不愿多走动,到贾母处请了安,就回房中歇息。
可巧今日宝钗与薛王氏一起到王夫人房中坐着,将要吃午饭了,王夫人便让丫头来请黛玉。
若在贾母跟前吃饭,规矩是挺大的,谁人来侍候饭菜,谁人能落座,又坐哪个位置,都有诸多讲究。
若到王夫人处吃饭,却没过多规矩,大家也轻松一些。
黛玉因不愿别人怨她多事,也不愿推诿王夫人好意,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见了黛玉,忙要黛玉到身旁坐了,携着黛玉的手细细瞧吧,叹道:“大姑娘,我看你这模样,可是昨晚又不曾睡好?你现吃的药如何了?不若哪日太医上门,也让他替你瞧瞧,好改了你吃着的药?”
黛玉忙笑道:“也不是丸药的问题。我昨日看了会儿书,竟只想着书里的诗词,忘了时辰,才耽误了睡觉,舅母不必费心了。”
王夫人因叹道:“若让你舅舅知道,又要说你宝哥哥了。我前儿听得宝玉才不过念到了诗经,他竟还比不过大姑娘。”
黛玉不便多言,只得道:“宝玉不过现在还小,待长大了些,自会知道读书的好,不劳舅舅舅母如此牵挂。”
薛王氏也跟着宽慰王夫人,只说薛蟠先前也不长进,任薛王氏等人不知道废了多少口舌,都劝不得薛蟠,还惹得薛蟠起了犟性,要到家外闹事,直气得薛王氏心口疼,薛蟠才回家道歉。
可总不消多时,薛蟠又故态复萌,仍让薛王氏与宝钗伤心。
如今却不知为何,薛蟠突有长进,每每有信送来,都让薛王氏宽慰。
想来宝玉也只年幼懵懂,待年岁见长,哪有不懂事的道理?
一番话说得王夫人笑起来。
“他今儿还在学堂,瞧他近来模样,到底改了一些。也罢,咱们先吃饭。”
饭后王夫人也要歇息,薛王氏回梨香院去,宝钗却说要寻黛玉玩,便跟着黛玉到黛玉房中。
一路无话。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竟不多看宝钗。
宝钗初入荣国府,倒不觉黛玉待自己有意。
然自她寻黛玉解午后困乏,又让薛蟠替黛玉、林海传信后,她与黛玉日渐要好,如今哪有不知道黛玉生闷气的道理?
在王夫人房中,长辈们谈笑,她和黛玉都只是陪着说笑的,黛玉不主动理她,听得她说话了,只要王夫人或薛王氏不曾问起,就不开口也罢了,王夫人与薛王氏都不大留意其中异样,宝钗却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今她与黛玉一并到黛玉房里,一路上,黛玉仍旧不理她,她待得黛玉进了房,她跟进去,转身将门关上,便要去挠黛玉痒痒。
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被她这般一挠,哎哟地叫两声,又忍不住笑。
两人一并倒在黛玉床上,宝钗方略停了停。
黛玉沉着脸,伸手就推宝钗。
“你偏来闹我!你又何苦来闹我!”
宝钗闻言一怔,既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这话却奇了。我不来闹你,我又闹谁去?如今这府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与你最要好?你可又是从哪里听了什么话,平白赚得多心?”
黛玉也不理她,起身脱了鞋,就要在床上歇息。
宝钗又要来挠她,见她当真挠了,才要婆子也替她取一个枕头来,好让她与黛玉一并睡着。
黛玉背对着她咕哝。
“我却只是草木之人,身上没什么金呀玉呀的,怎好让你薛大小姐如此陪着呢!”
宝钗和丫头们的关系向来不错,那些丫头也乐意到她那玩。
宝钗身边的莺儿更真如黄莺儿般爱说话,不时就能从其他丫头处听到些消息,又悄悄地与宝钗说了。
宝钗今听得黛玉如此说,心里已料定了几分。
她忙推黛玉,笑道:“你可又多心了。那也不过是得了个巧,哪有什么深意?旁人都当玩笑话的,就你当真。”
黛玉便将帕子一角放在耳上,任帕子其他部分垂下,遮住自己大半的脸。
宝钗枕着婆子拿来的枕头,挨着黛玉,低声道:“我若要戴花儿,却只与你戴,哪有什么宝玉的事?那金锁却不是我爱的,沉甸甸,我还嫌它累得慌。”
黛玉摘下了帕子,却未转过身来。
宝钗又道:“不过那上面却有和尚给的字,和尚给的药方又着实管用,妈怕我若真不戴着这金锁,又不慎遗失了,当真会短命夭折,才要我天天戴着罢了,我心里却是不愿。若你要天天戴着花儿,我却觉得天天戴着也挺好。”
殊不知宝钗这番话又触动黛玉另一番心事。
黛玉竟又滚落泪来。
宝钗因不见黛玉反应,忙撑起身,探头看黛玉。
这一看,就看得黛玉脸上满是泪痕,枕头亦已一片濡湿。
“这可了不得了!”她忙要拉黛玉起来,将湿了的枕头拿开,又将黛玉搂在怀中,轻轻抚弄黛玉后背。
“可是我又说错什么了?平白又惹你难过。”
她说着,又要用手帕替黛玉拭泪,忙中又处处有条理。
黛玉听得宝钗语气不似寻常,忙勉强笑道:“哪是你说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起以前来过我家那癞头和尚罢了。”
她将担心许久的和尚谶语说了,忽觉心头一松,宛如背负的某些枷锁倏然散去。
宝钗默然不语,只得搂紧了黛玉。
换做旁人,宝钗还能劝几句,说什么和尚的话做不得真,相信了才平白给自己惹祸。
偏面前的是黛玉,以黛玉之多心,又怎会轻易相信?
且她也因和尚赠语,就总带着金锁,如何能让黛玉相信赠语不真?
她只能摩挲着黛玉。
黛玉面如桃花,却总不舍推开宝钗。
黛玉伏在怀中,虽已信了宝钗之话,心内却又添了疑惑。
宝玉之玉乃先天而来,本不该有谁能与其相配,今又怎会有和尚赠语,让宝钗有了后天之锁相配?
虽说一为先天,一为后天,但如何能说这并非两人缘分?
实不怪那些丫头议论。
念及那些丫头,黛玉忽又想起一事。
她忙看着宝钗问:“那些丫头可是怎么知道你锁上的字的?”
“哪还能说得准呢?我前儿也曾和你、宝玉说过这金锁的事。若有什么丫头听到了,也许会与别人说起。我那莺儿偶尔也多嘴,她或许也会和别人说呢。只都在府中说起,并不碍事。”
黛玉却是嗔道:“你这话就错了。古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咱们虽是闺中弱女,不必想那治国平天下的事,却也该修身齐家。若家中总有人嚼舌根,如何能得安宁?宝姐姐,你也莫要怪我说你,你总该说说莺儿,让她莫要再乱说话了。咱们姑娘家戴的东西上的字,哪是可以随便搜的?就是和其他丫头也不能说。谁能保那些丫头不会往外传呢。”
黛玉来到荣国府中,已有一些时日,对荣国府的那些下人也有了几分了解,深知他们捧高踩低惯了,又身处世家望族,总觉高人一等,若在外面遇到了事,少不得要显摆自家身份。
主子家的事,便是他们显摆的谈资。
宝钗被黛玉说得低了头。
黛玉叹道:“我也不过听得父亲说过一些道理。若我父亲管不好身边的人,让他们多嘴一句,说不定还能连累合家掉脑袋呢。”
为此,林海行事谨慎。
黛玉在林家之时,虽没有那么多规矩约束,却深知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又该如何治理下人。
“也不说别的,宝姐姐,你看我从家中带来的丫头雪雁,可曾往外如何说我在扬州的事?”
宝钗更心中有愧。
她与丫头们玩,亦能听丫头们说起事,她自认已对荣国府的丫头们有些了解,便认不全,也该识得九成了,且知她们如何当班,又与谁较为要好,乃至知道她们家中如何,偶尔更能听到一些主子的事。
独黛玉身边的丫头另有一番风格,竟连最是一团孩气的雪雁都不曾透露什么,黛玉的奶嬷嬷年纪虽老,却有得力之处。
黛玉又道:“宝姐姐,你与姨妈便是太好。”
两人窃窃私语,不知何时又再躺了下来。
黛玉那枕头湿了,却未新要一个,两人便共枕一枕,渐渐睡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却有声响。
“林妹妹,林妹妹,你可再睡懒觉?快起来。我才听说你夜间走了困,若再睡,今晚又睡不好了!”
说着,宝玉就要进来。
宝钗浅眠,听得声音已醒了,忙要起身,既要穿鞋,又要整理头发衣服。
黛玉一边笑一边扬声道:“我就起来。宝玉,你且等着!”
房中侍候的婆子们也要拦,宝玉方老实地在外面等着。
黛玉坐在床上,就要替宝钗理后面的衣服。
好不容易两人都收拾好了,才携着手到外面去。
宝玉正找着自己写的字了,才找出来,举着要给黛玉看。
“林妹妹快看,我这几个大字写得如何了?今儿先生也说我写得好了。”
他问罢,又见宝钗。
“原来宝姐姐也在。可巧了,宝姐姐,你也替我看看。若真好了,我明儿就给自己写个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