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斑驳的光影恰似落了一地的银篦花钿，勾勒着地毯的五彩斑斓。浮尘在光束中舞动，如同散落的星辰，点缀在女孩们的蕾丝衣领上。

“日安，先生。”星光提起裙摆屈膝行礼，黑发如瀑，肆意垂落，宛如从古典油画中走出的佳人，优雅而神秘。

小伊莎贝尔却像只撒欢的云雀，扑棱着扎进年轻绅士怀里。

卢卡斯宠溺地刮了小家伙的鼻子，看向星光时泛起温柔的笑，“好久不见，丝塔尔小姐。”

姑娘捋过耳边的发丝，迎上他的目光，因原主心动的影响，脸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的确好久不见，想必您这一段时间一定过得很愉快吧。”

男人微微颔首，“还算不错，只是偶尔会想起我们上次见面的场景。”尾音带着蜂蜜酒般的醇厚，令人陶醉。

“哦？”星光压下乱跳的心脏，笑问，“那不知先生您想起的是哪一部分？”

“当然是您的聪慧优雅，令人难忘。”对方不吝夸奖。

星光很是受用，也对自己当时的表现十分满意。但这份骄傲还是要藏一下，于是她垂下眼帘，毕恭毕敬道：“您过奖了。”

“叫我卢卡斯吧。”

“那您也直接叫我丝塔尔就好。”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对了，卢卡斯，你什么时候来的？”星光问。

他道：“来得挺早的了。”

“哦？”

“具体时间我不确定，但在你说流鼻血的时候，我就到啦。”

怀里的小家伙惊呼：“那岂不是听到了好多！”

他笑着摸了摸伊莎贝尔的头，“是啊，听到了不少有趣的对话。”

某人皮笑肉不笑：“呵呵。”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嘴角扬起促狭的弧度：“丝塔尔，你对战争与历史的见解很独特，让我大开眼界。”

她微微挑眉：“哦？能得到您这样的称赞，真是我的荣幸。”

“你看，又在用‘您’了。”

“好吧好吧，你你你——行了吧？”

“这才是朋友。所以，亲爱的丝塔尔，请不要再对我敷衍说话了。那些漂亮的恭维话，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在这座庄园，可少不了‘您’的存在呢。”

地主老爷的尊贵，还是要保持的。

卢卡斯听出了话中的揶揄，满不在乎地大笑出声，“你说的对，丝塔尔。”

他抱起伊莎贝尔就要离开教室，星光赶忙跟上前制止：“现在是上课时间！”

离下班吃饭还有一个半小时，好不容易勾起熊孩子上课的兴趣，可不能半途而废！

卢卡斯却不以为意道：“伊莎贝尔可是好久没有出庄园了呢。这一个半小时与其浪费在教室里，不如用事实来证明你所教授的课堂内容。”

“什么？”

“Lektion(代价)。”

看向黑板上的粉笔字。

怀里的熊孩子兴奋地拍手：“好呀好呀，我们出去玩！”

劝不了人，星光只好披上羊毛大衣，小跑着跟在后头。卢卡斯看她妥协的模样，笑意更浓，“丝塔尔，你知道卡尔·马克思吗？那位出版了《资本论》、多次被欧洲政府驱逐的哲学家……嗯，你来自遥远的中国，或许还没听说过他。”

“我、我知道他！”

这句话不是星光说的。尽管星光也想回答，但还是被原主抢先了一步。

灼热涌上心头，【她】说：“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关于他的书籍，他的理论揭示了社会发展的规律，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发人深省，让我们看到了社会不平等的根源。他……是伟大的革命导师，因为他始终坚信，工人们应当去追求一个更加公平、更加美好的社会。”

但是，这在老爷们看来却是扒皮抽筋的危险思想。

星光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对方笑容灿烂：“他是我的榜样。”

他们一路走出庄园，向慕尼黑的市区进发。

轿车碾过慕尼黑街道的石板路，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像是碾碎了什么。星光望着车窗外掠过的万字旗，1933年的阳光在红白黑三色间流淌，却在触及行人低垂的脖颈时骤然冻结成霜。

他们在一家书店驻足，墙壁上张贴着显眼的纳粹党宣传海报，橱窗里《共产党宣言》的位置空着，像被拔掉的牙齿。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市区不平静的气息，令星光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卢卡斯拿起一本历史书籍，翻了翻，摇摇头又放下，“实践，来看一看‘代价’。”

“什么？”她不明所以，压低音调，“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压抑几乎掩盖了不同的声音，无人听见历史齿轮转动的轰鸣。

擦拭柜台的店员突然朝这边走来，目光在星光亚洲面孔上停留许久，又警惕地看了看他们，低声说道：“先生，现在有些书可不好卖，也不好买。”

卢卡斯点头，表示理解，“我们出去探险。”他抱紧伊莎贝尔，顺势牵起星光，走出书店。

紧张的氛围让，来自和平年代的星光提心吊胆。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裂缝上，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前方有举旗游行，小家伙把脸埋在卢卡斯的怀里，闷声闷气道：“卢卡斯叔叔，慕尼黑变得可怕了起来。”

面包店前的队伍像一条饥饿的蛇，酸腐的汗味里混着婴儿吮吸空乳′房的啜泣。

小男孩的哭声被母亲的围裙吸收，留下潮湿的痕迹：“妈妈，为什么我们没有面包吃？”

街角处，无人问津的老工人蜷缩在墙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开裂的指甲在墙上抠出带血的饥饿。

他们的目光穿过广场上沸腾的青年，落在远处燃烧的书籍上。万字袖章在狂热的人群中挥舞，青年们亢奋的瞳孔里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我们点燃了一把火，造就了一段历史。”】——煽动、蛊惑，大火熊熊燃烧。

扭曲的黑烟里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沉默不语。

他们在排山倒海的呼声中离开广场，继续在街道上走着。经过一家小餐馆，门口牌子上的“只接待雅利安人”格外引人注目。

卢卡斯看一眼身旁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孩，摇了摇头，带着两位姑娘继续前行。

“卢卡斯叔叔，”伊莎贝尔像只受惊的云雀，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星光靠近些，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后背，试图用体温驱散小女孩心中的不安。

远处传来冲锋队整齐的皮靴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亚洲面孔成了靶心，不怀好意的目光如针般刺来，带着浓浓的敌意。

卢卡斯旋身挡住窥探的眼睛，贵族头衔将居心叵测的视线暂时逼退。

回到停车处，四个瘪掉的轮胎像被掐灭的希望，玻璃碎片在暮色中闪烁。

望着一地的狼藉，他禁不住扬起一抹苦笑。

一辆轿车停在他们的面前，车窗下摇，身穿笔挺军装的男人探出头，面容严肃，“卢卡斯——怎么回事？”

星光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对方的肩章上，五个银丝圈环上绣有两颗金色的星星，看样子是一位上校。

卢卡斯扬起贵族式的微笑，简单说明了情况。上校微微颔首，示意他们上车。

星光接过卢卡斯怀里的伊莎贝尔，抱着她钻进车里时，嗅到了皮革座椅上淡淡的硝烟味。

后排还坐着一名金发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是个好看的小家伙。伊莎贝尔和他认识，见到少年时嫌弃地冷哼一声。

小金毛撇撇嘴，不甘示弱地回瞪一眼。

车门关上，引擎低鸣。车子穿过一条条街道，上校透过后视镜看一眼星光，带着审视和探究，“卢卡斯，这位小姐是？”

“先生，她是伊莎贝尔的家庭教师。”卢卡斯解释。

“对，丝塔尔是我的家庭教师！”觉察到异样的伊莎贝尔抱紧星光。

对方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停留片刻，而后移开，“卢卡斯，如今的局势不太平，带着孩子和女人在外晃悠，可不是明智之举。”

“我们是在上实践！”小捣蛋鬼先一步回答，“伯泽拉格尔叔叔，伊莎贝尔今天在学习‘代价’。”

卢卡斯苦笑一声，打岔：“其实我也没想到车轮会被人蓄意破坏，还好遇上了您，上校先生。”

“以后出门，多带点人。”

“嗯。”

车子在沉默中前行，金发少年突然打破寂静，“父亲，今天学校里又在宣传那些东西了。”

上校脸色一沉，“别多嘴。”

少年抿了抿唇，不再言语，车内再度陷入沉默。

车子碾过碎石路面，停在庄园大门前。星光搂着伊莎贝尔率先下车，卢卡斯则与上校在车旁交谈几句。

趁着这空隙，星光看一眼车里头的小少年，贴着伊莎贝尔悄声问：“那位上校先生，是谁呀？”

“是爸爸的朋友。”

“车里的金发少爷呢？刚才，你们就像两只炸毛的小猫。”

“他叫库尔特，是一个无聊的家伙。每回见面，妈妈总是拿他和我比较，烦死人啦！”

……库尔特？

她望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那日后魁梧的模样，一副冷硬军官的姿态。

所以，小库尔特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长得不可爱的？

车内的少年汗毛炸起，茫然搓着发凉的手臂，浑然未觉车外有道穿越时空的目光正在丈量他眉眼间尚未成型的锋芒。

铁门铰链发出悠长的叹息，上校先生屈指弹飞烟蒂，终于结束了与卢卡斯的交谈。

三人一前一后踏入庄园，呼吸着轻松的空气，心里的不安总算消散了一大半。

重新回到教室，继续关于“代价”的探讨。

壁炉的火光在贵公子的侧脸上跳动，他逆光而立，声音低沉而缓慢：“在历史的长河中，‘代价’往往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每一次社会变革，每一次战争，都会带来巨大的代价。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慕尼黑街头，就是这种代价的体现。”

当时代的齿轮转动时，所有人都假装听不见蝴蝶的尖叫。

无人能料，欧洲的这场风暴竟是由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所引发的。

伊莎贝尔只感觉到害怕，却仍是不太明白“代价”到底是什么样子。

整理好思绪的星光接过话茬：“举个例子。倘若伊莎贝尔小姐不好好学习，夫人便会觉得我这个家庭教师毫无用处，进而会将我辞退。失业后的我极难再寻得一份维持温饱的工作，要不了多久或许就会饿死街头。这个就是代价。”

“如果我不学习，妈妈就会辞退丝塔尔，失去工作的丝塔尔就会饿死……”小家伙疑惑更大了，“那为什么‘代价’是丝塔尔饿死呢？”

“因为历史上，有很多人躲过了‘代价’。但‘代价’本身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更弱小的人身上。”

“也就是说，我犯错，惩罚却落在了你的身上？”

“是的。”

“天啊……”她捂住嘴巴，“如果有一天别人犯错，我也有可能被惩罚，那这也太可怕了吧！”

星光揉揉她的小脑袋瓜，耐心地把话题拉回课堂上的内容，“所以啊，亲爱的伊莎贝尔，诗人们记录战争并不是为了歌颂，而是为了记录‘代价’，把真相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尽管现实中一些人作恶，代价却转移到了另一些人的身上，但这只是暂时的。我们要相信，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为了避免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我们应当始终保持理智。”

“我……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可又有很多地方不懂。”伊莎贝尔抬起头，清澈的眼中闪烁着几分不解。

“没关系，困惑才是常态。这已经是很好的开始了。”星光微笑着拿起放在矮桌上的笔记，递过去，“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很长，只要您愿意。”

小家伙抿了抿嘴唇，微微扬起下巴，接过笔记本时故意别过脸：“哼，那好吧，既然丝塔尔你这么说了……”

“伊莎贝尔，要尊称‘丝塔尔小姐’，你应该学会怎么尊重老师。”卢卡斯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伊莎贝尔撇撇嘴，小声嘟囔着：“知道啦！卢卡斯叔叔真啰嗦。”

“嗯？那现在你应该要做什么？”

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