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星光在空调外机嗡嗡的震动声中苏醒。迷迷糊糊撑起身子时,发现枕边放着叠成方块的湿毛巾,脑袋还有些昏沉。
“咔嗒”一声门轴轻响,母端着青瓷碗闪身进来,发梢还沾着厨房带出的水汽:“你这孩子,是不是又熬夜了!要不是遇上校友给背回了家,指不定出什么事呢!”
“校友?”
“怎么,那个老外和他的女朋友不是你们学校的?说是和你顺路一起来咱们这边旅游的……”
星光怕母亲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而担心,急急打断:“对对对,那个老外是我们学校的德国交换生,一块儿来旅游的。”
“也不知道请人家来家里坐坐。”母亲将姜茶搁在书桌上,“那个老外,中文挺好的,他的女朋友也很热情。”
“行啦,妈!”她喝一口姜茶,吐吐舌头,拖着长音截断话头,“人家小两口订了民宿,有自己的安排,我没事瞎掺和什么呀!”赤脚跳下床,珊瑚色的长裙随着蹦跳动作绽开波浪。
母上大人愣一下,还是赞同地点点头,“说的也是。饿了没,厨房煨着当归羊肉汤,给你留了羊蝎子。”
“好耶!”
星光乐开了花,穿好拖鞋立马冲向厨房觅食。
砂锅里升腾的水汽在天花板凝成薄雾,八角与桂皮的醇香裹挟着童年记忆扑面而来。
就着青花瓷碗连喝两盅,琥珀色汤汁沿着琉璃台面蜿蜒流淌,她还意犹未尽。
“我爸呢,不是请假了么,人呢?”她舔着嘴角问。
“是请假了,但临时被派去盯东郊隧道工程,说是岩层测绘数据有问题。”母亲边打包保温桶边絮叨,“领导非要让他去盯,换一个人都不行。哦对了,一会儿去给你弟送饭,你要不要一起?”
“好,我也去。”星光点头,忙去打包厨余垃圾,换好鞋,拿上钥匙准备陪母亲出门,“还好我回来啦!妈你就放心吧,老爸不靠谱,我来陪您做好高考后勤!”
自古以来,每逢Flag必塌房。星光对自己身体突如其来的异常没有任何怀疑,只当是近段时间的熬夜所致。
高考在即,从6月7号一至考到6月9号结束。这期间父亲出差,母亲提前一个星期请假在家做后勤,每日都煲不同样的汤,变着法子来了个十全大补。
星光是不知道老弟怎么样了,但好像自己补过头了,在家的这几天三番两次流鼻血,去医院挂号看一圈,医生只说上火,让她喝点凉茶。
现在,全家人的精力都放在臭小子的身上,母上大人买完药店的现煲凉茶,又开始了一天的求神拜佛。
嗯,连耶稣也没放过。
·
『叮~』
手机在此时震动,朋友圈跳出陆月更新的九宫格:生蚝在炭火上滋滋冒油,路易斯挽着裤脚蹲在潮间带,掌心托着枚莹蓝的月亮贝;海天一色,潮汐在月相图中舒展身躯,陆月提着竹篓在滩涂拾贝,篝火给德国青年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F市临海,和广元市不同,这里的渔业资源丰富,每年夏天是最佳赶海季,恰巧碰上赶海节,捞出的鱼虾又肥又鲜,好吃实惠。
星光也不甘示弱,按下拍摄键发送。青瓷碗中的蟹肉粥莹润透亮,弹嫩软糯,醇厚鲜香。
同一时间,路易斯也给她发来海边烤肉的照片。三三两两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吹着海风,喝点小酒,弄弄烧烤,好不惬意。
吃着粥,某人羡慕嫉妒。
学长照旧每天不定时发来问候,给心上人说说遇到的趣事。大四的毕业典礼就在今天,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的他,整个上午都在忙事情。
星光刷一眼他的朋友圈,礼堂穹顶投下七彩光斑,穿着学士服的青年躲在罗马柱后比耶,配文“被困在颁奖台当吉祥物”。
指尖抚过屏幕里他领口的铂金校徽,她点上一只『夸张』的熊猫表情包,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回要应付十二拨合影群众,西装革履在三十八度户外……”对方回了一个『无奈』的小猫咪,嘤嘤求安慰,“可累人了!”
背景音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学长看这里”。
“快到中午了,吃饭了吗?”
“约了朋友一起,都在等我这边结束。”
“不能偷偷溜走吗?”
“我行动不便,溜不开。”林宇发一个『委屈巴巴』的狗头。
星光『摸摸狗头』,笑出了声,“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下午还有年级大合照,晚上是班级聚餐。”细数接下来的活动,他又换成了『打滚』小猫,叹气,“真是劳累的一天。”
闲聊结束,林宇被人扛到了礼堂幕前,准备大合影留念。
星光发去一个安慰抱抱,等了一会儿没见回复,便放下手机专心喝粥。
下午,睡醒的她起床干家务,才拖完地,准备倒垃圾,风风火火的母上大人抱着鎏金漆盒推门而入。
盒中红绿绸缎如凤凰尾羽倾泻而出,最底下压着尊散发沉香气味的木雕,标签上“开光孔子”的字样正泛着可疑的金粉光泽。
等会儿,哪里来的木雕孔子像,标价2333元!
人民币!
“明早就穿这个去考场助威!”母亲抖开墨绿滚金边旗袍,掐丝珐琅的盘扣精致小巧,“山脚大师说今年流年飞星临巽宫,红色吉祥如意,绿色大旺文昌。妈穿红,你穿绿,咱娘俩就往门口一站,举着条横幅给灼灼加油打劲!”
“好难看的红配绿。”星光拎起绿旗袍下摆,孔雀羽线在“金榜题名”四字上流淌星河,“而且我这件绿的,您确定这不是婚庆公司道具?”
“别瞎说!这可是大师开过光的旗袍,我特地往山上的庙里供了七天,好多高考家长都试过,可灵了!”
“呃,那这2333的孔子像呢?”
“上等沉香木,骨折价!”
“哪里买的?”
“山脚许愿摊,说是和山上的庙有合作……”
不生气不生气,明天就是高考。
星光翻出了老妈说的横幅,长长一条,拉开一看,上写道:“东方曜光你最棒!”
“妈,我觉得还是别举了吧。”她已经为老弟叹气了,“咱们各退一步,我穿旗袍,就不举横幅了。”
“旗袍你必须穿,横幅也一定要举。”
“太尴尬了。”
“为灼灼加油打气,有什么丢人的!”
“不,我是在替灼灼尴尬。”
还好灼灼住校没回,不然今晚真得闹腾。
老弟原名“东方灼灼”,仅仅是因为大师的一句“日出东方,灼灼其华”,名字便就此定下。
后来,当东方灼灼终于弄清楚“灼灼其华”的出处后,要死要活地去改名字,最终给自己取了一个对标姐姐却又极为中二的名字——“曜光”。
自那以后,“灼灼”就成了老弟的小名。
相比“东方曜光”的中二,作为姐姐的东方星光在名字上的寓意则显霸气侧漏:
东方有启明,星光缀苍穹。
星光已经能够想象到,老弟明天强颜欢笑的模样了。
算了,尽力了。
她拍一张照片,先给老爸报备一下,然后发给正在准备年级合照的林宇,吐槽:“老一辈的审美我不懂。”
林宇忙里偷闲回复:“哈哈哈,阿姨的审美很独特。”
又往宿舍群发,结果姐妹们也在夸“阿姨的审美很独特”。
呵呵。
某人一脸生无可恋,拿起那件绿旗袍去试穿。
翡翠色绸缎滑过肌肤时泛起微凉涟漪,蜻蜓点水的盘扣停驻在锁骨凹陷处,袖口蝶恋花刺绣随抬臂动作轻颤,腰线收束起清晨薄雾般的曲线。
她怔怔望着镜中人——苍白的颧骨被绸缎染上薄翠,熬夜的黑眼圈竟也被这翠色浸润成釉下青花,连耳尖都透出玉髓般的光泽。
母上大人倚着门框笑出眼角细纹,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木门上叮咚作响,“瞧瞧,活脱脱从月份牌走下来的美人儿。”
星光捻着滚金边的领口,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发尾打转:“没想到,老妈你的眼光真行。”
“那是!”母亲上前替她抚平后腰的褶皱,笑道:“我可是精挑细选了好久,就知道这件适合你。你这丫头,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穿上这旗袍,倒也有了几分温婉的样子,比你那一柜子乱七八糟的cos好多了。”
星光不服气地吐舌头,适时地找角度,拿起手机给自己来了几张自拍,P图后发到宿舍群里听夸夸。
风平浪静的一天很快过去。
·
6月7日,高考,通往考点的主路段实行交通管制。
蝉鸣格外聒噪。
老弟的考点就在本校,进入考场前孩子们可以在校门口和家长们打招呼。
母上大人让星光和自己一块儿拉横幅,横幅下摆放着孔子像,母女俩一手各一只手绢挥动,加油呐喊。
这么隆重的日子,陆月和路易斯自然要到场。他们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的警戒线,一左一右挨着星光。
“吃棒棒冰吗?”左手拿着小风扇的陆月,从帆布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冰棒。
烈日当空,酷热难耐,燥热的天气丝毫不减家长的热情。他们聚集在考点外翘首以盼,眼中满是关切。
星光接过冰棒道谢,陆月又递给东方母亲一瓶水:“阿姨,润润嗓子。”
“灼灼!灼灼!看过来!”
十八岁的少年逆着晨光转头,白衬衫被风鼓起如帆。在他身后,教学楼的电子屏正跳动着“距开考还有25分钟”。
“灼灼,考试加油!”
路易斯也加入呐喊,用德式腔调高声念着横幅上的烫金大字,惹得周围家长纷纷侧目。
星光感觉耳尖发烫,正要把绿旗袍的金边立领再往下扯,忽然瞥见老弟向大家比了个星际迷航的瓦肯举手礼,跟着人群进入考场。
开考前二十分钟,学校保安开始静止大声喧哗。
星光蹲在树荫下拆解横幅支架,一滴温热液体落在浅绿绸缎上,晕开暗红的花。
鼻腔嗅到一股子铁锈味,她抬手摸摸鼻子,指尖又是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