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多日未见,可还好?”太后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合欢的手猛地一抖,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就好像年幼时被蛇咬过一口,长大后哪怕不记得了,看见麻绳也会害怕。那股惧意已经渗进她的血肉里。
高太后细长的眼睛半阖,漫不经心地往下瞥了一眼。
金凤高傲地斜插在鬓上,宝石珠子在发间微微晃动,摇曳生光。
她的眉画的极细,极淡的眸光悠悠晃过来,压的众人不敢说话。
合欢站起来,和琼宁一起行礼:“多谢太后关怀。”
“自到王府,父王和世子无一不妥帖,合欢过得很好。”
确实很好,每日醒来时,没有那等烦心事,一夜安睡到明。
她不禁侧脸看了琼宁一眼,他确实是极好的夫君。
合欢从来不求夫君有多少权势,带给她多少生杀予夺的权力快感,她只求夫君能敬她,重她。
而琼宁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些外界揣测菲薄他的,不知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好到合欢都不忍因王爷的骗婚而怪他。
说来也没想到,当初王爷见她不知这人身份,故意骗她立下婚约,嫁过来时原想着举案齐眉而已,夫妻之间只求和睦便罢,没想到还有这等良缘。
上天庇佑啊,让她也能有这样的家人。
或许是她坏事过尽,否极泰来。
周遭娘子郎君们皆诧异极了,纷纷拉着相熟的人窃窃私语。他们金钗玉梳,遍身绮罗,举止言谈高雅端庄,此时说起小话,却和酒肆茶楼之人没什么两样。
合欢懒得理他们。
太后听了回话,竟是一笑:“原以为你二人从未见过,婚期又紧,世子此前又一直养病,你们说不到一起去……没想到,感情倒好。”
她说的意味深长。
殷明澜紧紧盯着两人坐在一起的影子,他也是犹疑——
他们两人,怎会这般亲密,究竟是何时认识的?
嘴里上好的菊花酒渐渐没了滋味。
合欢她一直都在宫中,世子又不进宫,他们两人到底何时结识?感情到底深到何等地步,当初合欢为了他,可是不惜答应摄政王的条件。
是的,仅仅有一面之缘,殷明澜还是认出了,这世子就是魏将军定亲宴上,合欢护着的寒门子弟。
真是好手段……
隐着身份和摄政王做戏,硬生生逼得合欢入府;而孟合欢,枉她往日聪明伶俐,怎在知道事情真相后,还和此人这般亲密?
往日对着他的心机手段不依不饶哪去了?
殷明澜有些焦躁,甚至有些恐惧。
似乎有什么事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再也掌握不了。
他的手紧了紧。
她一向是个面热心冷的性子,看着笑的热烈,心却凉,当年他花了三年,才入了她的心,而奚琼宁——一个病瞎子,他凭什么?
孟合欢不过是借来刺激他罢了。
正是这样。
殷明澜略勾了勾唇角,一抹喜意在心头萦绕。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就算有些许口角,旁人怎么能轻易插入?还是奸臣之子。
昔日她可是对摄政王狠辣的行事颇不认同,怎会真心看上他的儿子?
有那样的奸臣爹,儿子定也是个坏胚子,如何会得她的意?
烛火跃动,外边漆黑一片,殿里却热闹非凡,哪怕月上枝头,寒鸦惊复栖,这宴依然没有散的意思。
“这么看来,皇帝倒是为你赐下一份极好的婚事。”太后忽然道。
在场没有一人不认同太后的话。
臣子们都是过来人,也有年少时,夫妻之间有没有感情,这如何能看不出来?
夫人小姐们自然更不必多说,女子天生对于情之一道有更细腻的感触,于是众夫人们连连附和。
“公主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忽然梳了夫人发髻,竟比少女时更添了几分好颜色;而世子,也是温文尔雅,好一对神仙眷侣。”
萧家夫人笑道:“正是,世子常年不见生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好人才。”
一旁的圆脸夫人应和:“这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极为疼新妇的。”
便有夫人不信:“外头逢场作戏,谁家夫妻会把矛盾闹到陛下面前。”她说的意味深长:“毕竟公主,可是作为先帝义女,今上义妹,下降王府的。”
众人也知道她言下之意。
只要摄政王还是这王朝的臣子,公主就是个摆设,也会尊贵一生。
换句话说,公主就如同陛下送到王府的监察官,这样的人,只能敬着,避着,尊着,却不能爱着,亲近着。
许多夫人点头。
她们也都是如此过来的,世家联姻,只看祖上名望,世家谱系,从不会看小儿女的意愿喜好,少年夫妻老来时,冷若冰霜,一年半载也说不上几句,那等妻妾和睦,儿孙成群的人家,只要夫君尊重,也是一等一的好婚事了。
而公主...
摄政王是怎么奸臣之名传遍天下的?
不正是因为天下人遍知,他有不臣之心么?
这样的人家,公主进去,绝不会有什么信任亲近,他们防备还来不及。甚至,公主想要生子,都不被允许。
那圆脸夫人却道:“自宫门口,我就在公主后边走着。世子一直走在公主右侧,微微侧身,挡住凛冽的寒风,而公主,则时时注意世子的脚下,遇着什么拦路的,自己先挡着...若不是有情,怎能体贴到这份上?”
宋轻时蓦地看过去,合欢正将手炉塞进琼宁手里,她有些凌厉的丹凤眼漾着笑意,眉目舒展,万分鲜活。
叫他都忍不住想,这还是那个孟合欢吗?
是先帝还在时的她吧。
那时的她最爱笑了,笑起来像春日里最动听的莺啭,是皇宫里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却怎么也留不住的日光。
可后来--
她变了。变得可憎。
如今,怎么忽然对着仇敌之子这般殷勤小意了?她孟合欢不是眼高于顶,只想做皇帝的女人么?
宋轻时有些轻蔑地想着:怕是被抛弃的事实打击到了她,这是,认命了?
他瞥了一眼上首皇帝的神色,心里痛快极了,就算他们二人那年情投意合又怎样,如今还不是劳燕分飞,世间万事看结果,他宋轻时并没有输。
不过,他忽然心底涌起一个念头,初初还觉得有些荒谬,但想放弃却不舍,挠的心里直痒痒。
既然合欢公主已经沦落到这份上,需要向仇敌之子献媚,那么,他也行啊。
宋轻时饮了一大杯酒,直直辣到胃里。
比起奚琼宁,他不差什么。家世,相貌,才华,甚至,他还是个健全之人,她既然要寻个人依靠,为什么不能是他?
不像萧若华有家室,不像白毓,有古板的亲人,不像高长青,自个框住自个,还管住旁人不许越线--
更何况,他自族里得到消息,北军蠢蠢欲动,以摄政王的脾性,一旦树反旗,他难道不敢杀了皇家公主祭旗吗?
所以她不管为了什么,都得和离。
而他宋轻时,趁虚而入,得公主欢心,再弃她如敝履,报昔日之仇。
只求如此能散去往日心魔。
心为这个想法跳的越发剧烈,可惜宋轻时却以为是恨意翻滚,未曾看到恨下掩藏的期待。
他看着不远处的孟合欢。
一身素衣,陷在毛茸茸的外袄里,越发脸如素瓷,莹润无暇。
几天不见,倒是出落的越发好了,竟让他恍然才发觉,昔日之事过去许久。
这不能怪他。
孟合欢自己,当初费尽心思讨好他,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白毓只和她是知己,高长青和殷明澜自有使命,生来就要联姻,承继家业,萧若华,更是指腹为婚的婚事,只有他宋轻时--
他以为,两人是两情相悦,这才一时冲动,向她诉明心事。
那日的激动和期待,他永远忘不了。
谁知竟被人狠狠踩了脸面,谁能料到这偏远地方来的丫头心这般大,竟真的敢和殷明澜在一起。
她以为,只凭真心就可以么?
那时,柔然人虎视眈眈,摄政王--当时还是异姓王,朝中,世家当官为政,天下人仰其鼻息,而太子,历来都要与世家联姻,正妃,侧妃,甚至子嗣,都逃不过世家影子。
孟合欢她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意外?
一份虚无缥缈的情,比得过帝业吗?
宋轻时看着对面的她,看她和她的夫君亲亲我我。
真是让人看不顺眼啊。
他敛去眼里的恨意。
和他性子不同,宋轻时实在长了一副清俊的脸,没有世俗名利落在脸上,还有年少意气,常年修道,更添了几分飘渺之意,只可惜,眼里执念太重,似是有什么东西求而不得,平白让这人间仙君多了几分红尘阴戾。
合欢被那人盯得难受。
“这场宴会,不正常的人真多。”
一个两个,都盯着她狠狠看,能看出个花来是吗?
她心里不耐烦极了。
“怎么,是困了?不若我们与父亲说一声,先去偏殿休息。”琼宁伸手将她揽着,用袖子覆在她身上挡风。
“反正,我们坐在父王后边,也无人注意。”
合欢安然靠在他肩上。
“这可不好说,今日这一个两个,都爱往咱们这头看,就好像咱俩是什么稀奇人,京城的人真是没见识,不拘什么新鲜人新鲜事都要一窝蜂来看。”
奚琼宁揽着她的手一紧,嘴角的笑意略落了落。
合欢没有察觉。
却听他沉闷的嗓音道:“理他们做甚,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合欢,你休息一会儿,他们要看,就看我好了。”
她倒安心闭上眼睛。
“没想到你这往日温文的人,如今也说出这等厉害话。不过,夫君生的俊俏,他们要看,也是福分,我这做妻子的今日就大度一回。”
她笑得开心。
却听上首一阵喧哗声,扰得人心烦,倏忽,外头烟花鞭炮声四起,原是今岁已守到了。
合欢没去看上头发生什么,她只是靠在身边人身上,和他一起,许愿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却不知有一人恨得眼都要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