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是战鼓擂擂、攻城拔寨了吗?
王昉之蓦地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浊气。方才浸没于盐卤水中的钝痛尚未消散,鼻息间还充盈着腥氛血气。
她坐起身来,半边臂膀因侧卧太久而失去知觉,唯有暮秋寒意宛若刀锋,割裂了躯体本身与四肢百骸。
映入眼是一盏硕大孔雀衔枝宫灯,足有一人高,灯油燃了一夜,近乎见底。
业已褪色的记忆逐渐在旧日闺居的碧纱窗中变得清晰,久不可闻的熟悉嗓音也在耳畔朗朗。
扑过来的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因贪睡错过了替她煨药的时辰。见她清醒,惊喜远胜惶然:“女郎!你终于醒了!”
王昉之心下疑惑尚不得开解,便听闻屋外嘈杂声响,聚了三五人争吵。
她正欲披衣向外一观究竟,又被小丫头拦住:“女郎,你尚在病中,莫去看那些整日啖狗粪的嚣张丑妇。”
王昉之哭笑不得,本想问她哪里学来这些骂街之语,率先脱口而出一句:“采葛?今日什么年岁了?”
被唤作采葛的丫头骇了一跳,眼角当即泛起红晕,不由自主牵起一丝哭腔:“奴就说采薇女公子是个祸端,居然害得我家女郎摔坏了脑袋。”
王昉之在铜镜前定坐了半晌,因前几日才磨治过的缘故,映亮了她方过及笈、比记忆中更年轻的面庞。
她重生了,在此芙蓉作钗裙的年华,尚未嫁与猪狗辈,亦未受辱白了终身。
这是永卉元年的东都,十一月,天际隐有雪色。窗外,晦暗云翳笼于穹顶之上,明明天色大亮,却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
恰如她死时,姑且称之为前世——
陶邑城破之日,正是上元佳节,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马蹄哒哒穿行。斥侯穿梭于两军之间,而她与刘缌对坐于府中。
偌大陶邑王府寂寥空落,刘缌早在前几日便遣散了侍奉奴仆,只留下自小跟在身边的几个。
他那般害怕自己筑起的万丈高台毁于细作之手,却没想到十年夫妻与共,恨他入骨的是枕边人。
王昉之懒洋洋睁开眼,习惯性转了转手腕,带起一阵镔铁与血肉摩擦的闷声,伤可见骨的手腕因冻得麻木而感觉不到痛意。
“你来送我上路?”她故意拈出一抹沾酸笑意,“怎么不带你那些姬妾来看看我这狼狈样儿?”
刘缌默不作声为她披了件白狐腋裘,听她话说得过分,才忍不住反唇相讥:“只是担心你冻死,见不到你那位好情郎连下三郡的英姿。”
她短促地笑了笑,像喘粗气,也像不由自主的咳嗽。
室中烛火翕动,照亮了刘缌半边脸。
时至如今,王昉之虽然心下暗骂“美狞之辈,”也不得不承认他生得好。大概也正因如此,她还能与他心平气和坐在这儿,作小儿口舌之争。
“数十年一别,我倒真想看看他风采何在。”她整个人靠着墙,格外放松,唇瓣碰撞在冰冷陶杯上,呷下一口早已冷透的水。
燃了炭火的内室格外闷热,一道冰纹自喉咙穿至腹腔,令她回神了三分。“反正不像你我,只能当阴沟里苟活的老鼠。”
刘缌并不恼怒,早先发现枕边人背叛的失落与怨恨,到如今只剩虚无。
“可惜我不能做笼中困兽,否则与你敞开府门,跪迎天子旨意。”他自己穿了隆重冕服,又命人给王昉之戴上副笄六珈、涂抹鲜妍口脂,仿佛回到十年前成婚那日。
他与王昉之自成婚起便相互怄气,甚至就连这桩婚事本身,也暗含着上位者的玩弄侮辱——大卉第一世家的贵女配一个被皇权摒弃的郡王,多可笑。
他们也许在某些艰难岁月里互生情意,但对于横亘于二人中间的恶意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谋反令她的家族深陷兵祸动乱,而她亦与别人合谋了他的江山,很公平。
如今他与王昉之有同样的心境,不想继续斗嘴,竟生出些可笑的惺惺相惜。便只道:“我决意赴死,请君与我同往。”
王昉之毫不意外,自与城外那位魏侯里应外合的计划败露,她便等着这一日。
“我出自琅玡王氏,应有一个更体面的死法。”她推开白绫,等人为自己端来一杯鸩酒。
也许是冬日雪冷的缘故,她并未感觉到痛意,仰头见久违的大雪纷纷而来下,好不干净。
对镜枯坐许久,她的思绪如白鹭般一头撞回东都,回到阔别已久的十二年前,不再与刘缌有瓜葛。
她摸了摸脸颊,虽然尚显苍白,但温暖的触觉令她终于体悟到再世为人的畅快。
“替我更衣。”王昉之闷声道。
外头争着入内窥探的几个,是她庶妹王采薇的衷心老仆,见她走出来,再不敢造次,乖觉次列称一声“女郎安”。
“我只病了几日,倒不清楚这成了妹妹逞凶的地方,是阿父定下的规矩?还是你们盼着我早日归西,好叫她当家作主?”
听闻这诛心之言的老妇们当即伏地呕哭,只道自己不敢有此心思。
王昉之微微一哂。
她向来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以前与前夫斗智斗勇十年,尚不算落下风。如今又回了东都家中,拿捏此等仆妇,又有何难。
所谓掌家,不过刚柔并济。
她摊开掌心,向采葛道:“请我剑来,我倒要看看,他们都跟着采薇学了什么规矩。”
····
剑,是故剑,长两尺,为亡母旧物。而上刻昌平,又是御赐之物。
她跨入廊沿时候,原本嗔弄妇人、嬉笑小儿,一起噤了声。
府中讲究座次排布,她的父亲、司空王应礼是家主,坐正中。她的位置空着,居父亲下手右副。其余人暖融融挤在一块,好不热闹。
正是起膳食时候,今日有猎户新供鹿肉,简单脍过一道,细腻的油脂附在肉上,格外精润。
“是女儿来迟了,”她夸张地俯下身子向父亲行礼,落座后,将短剑铮地一声掷下。“阿父也是偏心,既然有新鲜鹿肉,何不叫女儿同来?”
“女郎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哪能吃这些发物啊。主君也是为女郎好,炉子上煨着清粥,还有爽口冬寒菜。”父亲的婢妾何氏低眉顺眼,向她讨好笑道。
她虚张声势,将刚执起的银箸重重搁下,又是一道声响,“我说与阿父听,何有你插嘴的份?更何况,婢妾见主家,当称女公子。”
王应礼见她如此,当即皱了皱眉头,“本以为你及笈后,当沉稳审慎。如今竟敢持剑入室,真是愈发张狂了。”
她不以为意,笑道:“不知阿父可还记得?此剑无锋,不是兵器,而是礼器,系阿母当年嫁阿父时,先帝御前中常侍所奉之物。剑鞘上有昌乐二字,意在王杨两姓、笙磬同音。
女儿本愿以此剑为阿父舞,贺阿父得偿所愿,哪知生出许多误会。女儿向阿父赔罪。”
说话之间,王昉之侧首向父亲望去。自母亲病逝后,她便与他心生隔阂,不再亲厚。如今故作小女儿姿态,反而浑身不适。
“有何贺之?”
“自然是一贺阿父有女若王采薇,戕害手足,此不仁不义之辈,犯论《卉律疏议》当斩;二贺阿父可用婢妾掌家,徒一年半。”
见众人不应,她又道:
“阿父博闻强识,可曾听过先楚地有拜鬼车为神的典故?
女儿听闻,鬼车是楚地独有的九头鸟,本是传说中的精魅鬼怪,喜取人子养以为子。但那鬼车只取孤儿或是父母养育不佳的孩子,所以在楚地被奉为神明。这凶恶猛兽尚且能将凡人的孩子养育大,世间为何还有父母吝于爱子?”
以往她与庶妹多有争锋,两人本就年纪相仿,拌嘴斗气都是有的,但闹成这般难看还是第一次。
王采薇尚在罚跪,但王昉之并不满意——若人命关系只需以罚跪来抵,廷尉倒不如改作菜市口。
王应礼终于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个长女,何其清瘦窈窕,有松柏般的身形,似山间一抔雪,孤高冷僻,应是故人风姿。
可惩戒王采薇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毕竟她经此一番磨难,总要借此机会换些最合乎心意的东西。
东都世家云集,虽然琅玡王氏为世家之首。但王应礼因旧年政治受挫,能坐到三公位置实属不易。
他多年来不肯纳继室,让尚未议亲的长女掌家,虽受不少耻笑,但也在清流一派维持了念旧形象。新帝登基尚不到一载,迟早有亲政时候,他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因家中女儿争风之事受御史弹劾——虽然他为御史台长官,但台中难免有其他势力在。
念及此,王应礼接过长女所奉之剑,道:“你要如何罚她?”
她摇了摇头:“想来妹妹应当是无心之失,女儿只想同阿父成一桩交易。”
他早该料想到这一日,其女肖母,便是如此。
可他并不愤怒,反而生出淡淡的欣慰:“既是交易,便与为父入内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