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无日月,其中的时间与外界全然不同,时常在混乱无序之中辗转穿行。
林雾进入普罗诡境副本的时候,沈祈宴才刚刚经历了被碎尸万段的痛苦,正在缓慢地拼凑复活。
她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的站着,眼眸冰冷阴郁。
苍白的躯体依然优越完美,却已经再无分毫鲜活的气息,宛如尸体般被能量圈锁定,直到最后一块修复完成,他缓缓睁开眼的瞬间,能量圈消失。
暗淡而冷寂的眼眸不见丝毫光亮,麻木的坠落进毫无理智的诡物狂潮中,再次重复被撕碎又复活的过程。
林雾眼眸蓦地轻颤了一瞬,薄薄的冰层仿佛于那瞬间出现了短暂的裂痕,其下深藏的情绪猝不及防的翻涌上来。
她下意识的向前一步,又顿住脚,周边如墨海翻腾的诡物奇形怪状,血红的眼眸,狰狞奇长的獠牙,撕扯血肉筋骨便如撕碎一张纸般容易。
飞溅的血肉和令人牙酸的啮噬骨骼的声音中,除了诡物们抢食的低吼再没有丝毫其他的声音。
沈祈宴像是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也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和感官,成为这场诡物狂欢中唯一的血食。
林雾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恨透了她。
毕竟被分而食之的痛苦,她前世只经历了一次,都至今不堪回想,恨海翻腾,而他却要一直没有尽头的承受折磨。
契约忽明忽暗的闪烁中,林雾凝神静听,却始终听不到丝毫的声音,原本日渐清晰的心跳声都时有时无,她的心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大手拧紧了。
用了好几个月,时不时佛光普照,慢慢祛除他体内根植的核心本源诡气,才让他重新恢复了人的那一部分,有了心跳和体温,绝不可能是几天就变成这样的。
那一瞬间她恍然明白,诡境副本的时间与外界是不同的,她以为的只过了两天,可实际上,副本中已经不知过了几个春秋,甚至更久!
那天雨势很大,她借着雨声宣泄心中复杂难以言明的情绪,压抑的过往和被骤然抽离了精神支柱的崩溃一发不可收拾。
江溯年闻声出来,却见林雾跌坐在泥水中,脸色惨白死寂,眼神却深冷阴鸷,宛如洞中探出头的毒蛇,浑身都湿透了在颤栗,却让他感到强烈的违和。
“姐?你在干什么?”江溯年将她抱起送进屋里“为什么坐地上?”
林雾后知后觉的眨眨眼,冰冷的雨水从眼睫和发丝滚落,喃喃自语道:“我想毁了他,敢骗我,把他变成玩具,锁在我的卧室里,哪儿也别想去……”
江溯年被她吓得心脏骤停,手忙脚乱的煮姜汤“你在说什么呀姐?沈哥呢?”
“别问。”林雾回神般闭上眼,又叹了口气“我现在不太理智,最好别刺激我。”
江溯年点点头,他看出来了,确实是不怎么正常的样子,但好像对她来说已经算正常了。
他可早就知道这个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披着漂亮人皮,实则骨子里全是阴暗和残忍的疯批,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只是自言自语总比毫无缘由的杀人强一点。
“你也是男人,在你看来,沈祈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林雾捧着姜汤,巴掌大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亮的惊人,有种惊悚阴郁的美感。
江溯年可真是操碎了心,一听便猜到两人不是闹矛盾了就是意见相左吵架了,找到长毛巾给林雾擦湿透的长发,又搬来暖风机对着她烘湿透的衣服。
“沈哥很喜欢很喜欢你啊,你不看他的时候他都在默默看着你。”江溯年嗓音清淡道“知道你不喜欢官方之后,就和官方直接断了联系,卫凌甚至追到我这里来问,以为他们做错了什么惹到沈哥,还有……”
这些都是林雾不知道的,她黑湿的长睫颤了颤“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怎么样不重要,但你不喜欢的一切他都不会再沾一星半点,他不想你不开心。”
江溯年又叹了口气,“如果这都不是爱,那什么才叫爱呢?”
以前一直不明白,觉得沈哥的眼神似曾相识,现在明白了,却已经分道扬镳,有缘无分。
林雾垂眸沉思了半晌,从极端的情绪中抽离,再冷静地回看过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韩桐,是沈闻,是她自己亲手报了仇,恩怨两清。
那时候的沈祈宴归根结底不过才十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她的迁怒未免不讲道理。
即便当初策划应该被拐走的孩子是沈祈宴,可又关沈祈宴什么事呢?
掳错人不是他的错,只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他恰巧去了洗手间,而自己则遭遇了无妄之灾。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忘记寻找自己,甚至不惜与沈家决裂,找到她之后虽然从未明说,却自始至终都在坚定不移的选择她,站在她这边,如果这都不够,还要如何?
不管是愧疚也好,爱也罢,始终不可否认的是,沈祈宴早就已经在无形之中成为她最亲近信任的人。
她的迁怒,不过是因为在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面前,总是要求过高,所求太多,因为坚信不管自己做什么他都绝不会离自己而去,被偏爱的有恃无恐罢了。
她心里的阴暗不甘心,让她没办法接受自己原本的人生被意外毁掉,甚至差点死在无人知晓的荒山,而本该承受这些的人却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拥有光辉灿烂的未来。
理智想得清楚,情感却难以认同。
她心中芥蒂最深的只是他一直隐瞒不说,而她又太过在意沈祈宴对自己究竟是爱还是愧疚,是她自己的自卑和不安在作祟。
***
沈祈宴自昏迷中睁开眼,视野尚不清晰,之前的记忆也还没有完全理顺,但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撕碎的准备。
身下柔软的触感有些不太寻常,忽然一只手暴力钳住他的下巴逼他仰起头,微微张开口,力道有些大不容许他有丝毫闪躲。
身体骤然僵硬,下意识就想还击,视野慢慢清晰的光晕中,他似乎产生了幻觉。
然而有温热的触感覆上仍有些微凉的唇,随后鼻腔嗅到了熟悉的微微泛着苦涩的木质香气,已知来人是谁的沈祈宴慢慢放松了身体,不再抵抗。
林雾心里又气又怕,似乎带着惩罚的意味,动作粗暴而急切,生生吮吻的沈祈宴唇似火烧,舌尖酸麻,口腔里没有不疼的地方。
诡异的甜香在口腔里弥漫,林雾松开他,看着男人白皙两颊微微泛青的指印,红肿的唇上染着殷红的色泽。
那甜香是沈祈宴的血,他与人的不同之处此时竟然又在林雾心头画上一笔,微微泛凉。
沈祈宴喘息急促,眼底有薄而亮的水光晃动,缓缓从床上坐起,呆滞怔忪的似乎还没弄清楚眼前的状况。
只偶尔抿一抿渗血的唇瓣,垂下眸子显得温顺极了,像是在安静的等候发落般。
林雾也确实心软了,也知道沈祈宴在故意用苦肉计让她心疼。
但普罗诡境不计其数的死亡又复活不是假的,被撕碎的痛苦都是他一遍遍亲身所感,无人能替,是他自己真真切切的咬牙承受过的。
林雾垂眸,脸上不见什么表情,眼眸却沉沉难定的看着他。
绝好的卖惨机会,沈祈宴明白,将他带出普罗诡境就已经说明她对自己的爱战胜了心里的怨恨。
这时候自己但凡多求一求,隐晦提几句有多疼,林雾必然轻拿轻放,就此揭过。
但他做不到,也不能这么做,仗着她的喜欢就忽略她的痛苦换自己安然,仗着她心疼所以在她心上捅刀,他还是人吗?
也许确实现在也不是人,但他不想让她难过,更不想她留下所有的情绪独自纠结消化。
他安静的等着,不管她是否心中有气还没平息,哪怕不原谅,继续拿他出气也没关系,他总能等到她能消气的一天。
虽然不知道林雾被掳走后的那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但他始终记得第一面缠满了绷带的左眼,即便现在完好的几乎看不出差别,他却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这还是他知道的情况,不知道的呢?
瞎了一只眼睛,在福利院会受到怎样的排挤,孤身一个人长大,无人庇护,她到底吃了多少苦才能活到现在,只是想一想都够他痛彻心扉,万箭穿心了。
他只怕林雾从小无人爱护,不懂得如何去消化那些负面的情绪,全靠自己慢慢开解自己。
却因为喜欢他而委屈自己全部压下,独自在怨恨和放下之间挣扎而找不到出口,时长日久只会让她越来越痛苦,助长负面的情绪,最终消磨自我。
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他顺从的抬起脸,见林雾仍是用那种看不真切的目光盯着他,唇微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垂着眼安静的等待。
时间分分秒秒的走过,掐着他下颌的手下移,逐渐掐住他的脖子一分分收紧,他不抵抗。
但感受到濒死的窒息时,他微蹙眉,抬起颤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写[别亲手杀我,你会被反噬的,我,去诡境,你,毁掉,诡境,好不好]
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为什么刚吻了他,现在又想要他的命。
他恍惚间以为她是舍不得自己一个个闯过带回的诡境,挣扎着从自己的空间里拿出一块龟甲塞进她另一只手里。
那是他之前无意拿到的诡境核心,只是个很低级的诡境,毁掉不影响什么,也不可惜。
[以后,照顾好自己,要,按时吃饭,下,副本,注意安全。]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祈宴指尖搭上龟甲,能量从指尖涌出,不能再等了,他快撑不住了,林雾会被反噬的!
林雾却忽然将手中龟甲举高,沈祈宴碰不到龟甲有些慌了,伸手攥住林雾掐着他的手腕。
没有使劲,只是想提醒她,却说不出话来,漆黑深邃的眼眸微微颤动,似难以承受般,他闭了闭眼,一滴泪滚了下来。
怎么办,他死就算了,怎么能还让她承受反噬。
看着沈祈宴痛苦又难过,急的束手无策伸手抢龟甲的样子,林雾心头钝痛,却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所有的怨恨,不甘和反复起落的阴暗情绪,在他毫不掩饰的在乎和偏爱下烟消云散。
原来他这么喜欢我啊。
可是我好坏,我喜欢看他因为我痛苦难过的样子,也喜欢看他为我隐忍又顺从的样子。
林雾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不知不觉掉了下来,她松开手看着沈祈宴咳得撕心裂肺却对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心中有块积压了许多年的石头被悄无声息的撬动。
似有狂风过境,带来南方满园的春色和潮湿,密密实实地填满心尖的清香和震颤。
原来他爱我,连命都不要,这么重啊。
“不是要解释给我听吗?”林雾恶劣的笑着,脸上泪痕未干,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指尖在他冷白俊美的脸上划过。
“我……对不起,不该瞒着你,是我害你被掳走,你想怎么报复,都可以,别生气了。”沈祈宴断断续续的嗓音嘶哑,眼中水光浮动,赤忱温柔的看着她。
“我当初看到你不见了,就到处找你,后来……无意间听到了沈闻的电话,才知道你是替我挡了灾,我一直在找你,想要弥补,想……亲口和你说,对不起。”
他扶床站起来,屈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挺直的脊背,安静垂下的眼帘,双手负在身后,俯首就戮的姿态让人心头巨颤,却对普罗诡境的生生死死绝口不提。
“沈祈宴,我原谅你了。”林雾勾着他的领子将他拽过来,略带哽咽的声音低低笑开,病态又欢愉“但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我了,你会被我折磨到死的。”
沈祈宴抬起头似不可置信,耳畔轰鸣,眉眼漾开笑意“求之不得,主人。”
林雾看着他,低头吻了吻他泛红的眼眸,漂亮的像是藏了一片星河,被她一吻又弯成了月牙。
她又笑了,这回笑的明艳疏朗如骄阳和煦,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