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持坐在驾驶座里目送黎念消失在电梯间,唇角还噙着化不开的笑。
他感到脖子微微勒得不适,伸手去解开第一颗扣子,然后垂眸盯着胸前鼓起的一条条难看的褶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谁骗他国内的正式场合夏天必须穿商务正装短袖来着?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衣柜里出现这种把007都能变成泊车门童的“时尚单品”。
谢持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
梅森马吉拉的浅灰条纹长袖松松垮垮地笼罩在身上,他如蒙大赦,从未感到呼吸如此畅快。
听到主卧里时而传来物品砸落地面的闷响,他以为黎念那边出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把纽扣全部系好,便趿着鞋匆忙前去查看。
各式衣物配饰触目惊心地散落一地。而她还在翻箱倒柜,像是要把房间搜个底朝天。
他顿时想到了她的愿望。
一天都耽误不了,迫切想要实现的。
从他身边逃离。
四目相对。
一双眼里电光石火般闪过震惊。
谢持的手指还紧扣在门框,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面上的惊惶不安一分一分地崩解褪去,悲凉渐渐浮现。
他笑得很讽刺:“你真的想清楚要离婚的话,我们可以去民政局提交申请。”
黎念以为自己搞破坏被抓现行,正在火急火燎地组织措辞想要解释眼下状况,不料听他语出惊人,霎时怔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脑袋里循环播放:
去民政局。离婚。
原来他已经考虑好了。
“但现在有冷静期,这三十天里我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谢持见她没有反应,添道,“你不要觉得尴尬,继续住在阆园就行,搬家的事情等之后再说。”
黎念只觉无力感深重地袭来,嘴唇轻轻翕动了两下,还是紧咬着牙咽下了所有想说的话。
她还以为他们终于走近了些,但从来都只是她自作多情的“以为”。
“所以,你专门回来一趟就是想告诉我这些?”黎念拧着眉认真看他,冷声诘问道。
谢持苦笑,满腔落寞不加掩饰:“我不是说过吗,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实现,什么要求我都无法拒绝。”
如果她还记得的话。
强烈的午后阳光穿透纱帘倾泻在周身,房内中央空调却不疾不徐地送着凉风,黎念感觉背上汗意涔涔,冷一阵热一阵,连带着呼出来的气也是沾湿湿的。
她眼神放空,莫名打了个寒战。
心底硬生生地抽痛。
谢持的话语就如天外来音一般,徘徊在最阴湿黑暗的记忆的尽头,忽远忽近难以捉摸。本以为那件事可以成为他们心照不宣的记忆空档,可他偏要在这时提起来。
在她人生的第二重灰暗里。
黎念笑容愈发凄迷:“抱歉,已经忘了。”
她用手背拂去了眼角不知何时沾上的星星点点的湿痕,也挤出一抹笑来。
“过去那么久的事情谁还记得。谢持,我们是不是应该朝前看。”
谢持看着她,眼神光倏然熄灭,眼圈微微发红。他不多言语,迟缓地背过身去,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黎念再次听到异响,是最外面的大门紧闭。
-
谢持走后,黎念跌坐在满地衣物里平复了好久情绪。
突然觉得发卖收藏品好像也不是一件令她难以割舍的悲痛事儿。
她如是想着,在联系人列表里翻了翻,找到一个光影模糊的意识流头像,点进去拨通对方的电话。
“But you put on quite a show
“Really had me going
“But now it's time to go
“Curtain's finally closing…”
黎念认识这个人有些时日了,却从来没有听他换过铃声。这首慵懒忧伤的英文歌渐渐潜移默化成了他的一种标志性符号。
但她很清楚,本人的气场俨然和歌曲风格相去甚远。
“喂宝贝?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电话那头的男声,有点甜。
黎念似乎对他的语调,以及过分亲昵的称呼习以为常:“你在店里吗?我来出点货。”
她怀里揣着一个被sales夸得天花乱坠的小香千鸟格毛呢包。
当时在店里暖黄灯光照射下,复古摩登气息扑面而来,直接吹到了她的心尖尖。等到她晕乎乎地把这块包提回家,发现质感和成色莫名其妙变得好差,便怎么都不看顺眼了。
后来这片黑白相间的软布便同那缀着山茶花的精美外包装盒一起长眠在了衣帽间的顶端。
电话那头听起来喜不自胜:“那必须得在呀!我都快想死你了。”
很快黎念就出现在一座镶着“Vincent's Boutique”字样的黑金招牌前。
这家店的装修风格让人一下子就能联想到电影《哈利·波特》里面的古灵阁。最显眼的巨型橱窗里,华丽水晶吊灯下,人形模特身穿Gianfranco Ferre执掌雕牌时期的秀款女装,姿态极尽优雅潇洒。
黎念曾经问过老板考不考虑把这件大V领泡泡袖衬衫卖给她,得到的答复是一对白眼。
“有人吗?”
她轻车熟路解开门锁踏入店内,环视四周也没见个人影,于是提高音量:“陈鹏鹏!”
收银台后面霎时旱地拔葱起来一个活人。
他内里真空穿了一件棉麻质地西装,搭配卡地亚素链和宝诗龙Hopi蜂鸟粉宝石耳环,野生眉和睫毛都刷得根根分明,眼头还点上了闪闪发亮的珠光,精致程度堪比ig时尚博主。
当然这位被称作陈鹏鹏的漂亮男人在外网的确是个小有名气的fashion icon。
“哎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这个名字,”他没好气地走出来,瞪着她一顿劈头盖脸输出,“我叫Vincent, V-I-N-C-E-N-T. You can also call me Vincent Chan, understand?”
黎念假装听不懂,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好的鹏鹏陈。”
陈鹏鹏急得跺脚也拿她没办法。
但他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缠住她的手臂坏笑道:“宝贝你要再这样,我就只能以0.8的系数回收你的包包了哦。”
随着他的靠近,他惯爱用的乌龙茶香古龙水缓缓游入黎念的鼻息之中。
好家伙,这不是她之前跟他吐槽公司财务发放年终奖时的话术吗。
怎么还活学活用上了。
黎念一想到自己出个全新二手包还得折上打个八折,心碎的声音落在耳畔,憋着一股委屈劲倚靠在陈鹏鹏的肩头:“好啦,我们超级有品的绝世佳人Vincent别生气嘛,我保证再也不和你开玩笑了。”
Vincent将信将疑睨她一眼,满脸傲娇:“劝你不要把我当小baby哄。”
黎念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她神色凝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故作神秘从随身携带的袋子里双手捧出自己的家当。
“麻烦您给估个价呗。”
Vincent轻轻哼了一声,接过盒子。他掀开盒盖往里扫了一眼便合上,顺手放在一边,看起来无多兴趣:“19秋冬超大号,一点六个,不能再多了。这种材质本来就不太好卖出去。”
黎念这回没摁计算器倒也算得挺快,痛苦地捂住心口:“折价这么严重……”
“宝贝,出给下家也就这个价,我可没想过要赚你的钱。”Vincent抱着臂冷冷道,一脸爱卖不卖的无所谓态度。
黎念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很是大义凛然:“好好好,我不还价,deal?”
Vincent眯着眼睛微抬下巴,算是答应了。
后来,黎念眼巴巴盯着银行发来进账提醒,欢天喜地拉着Vincent要请他吃饭。
“我没搞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处于半失业状态,靠着回收二奢饮鸩止渴,月收直接对半砍。怎么就跟个纨绔一样管不住钱呢?亲爱的‘独立女性’。”Vincent瞥她一眼,句句扎心。
黎念弱弱道:“我这叫‘江湖救急’,能一样吗……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诶,必须得请。”
“行啊,”Vincent扬眉,“别太破费哈。”
陈鹏鹏上一秒精致得像是要去时装周走秀,下一秒就被黎念拖到了工人体育馆附近的串串店里,拴着黑红色围裙端着装菜的铁盘,无语泪先流。
他想到自己自诩贴心的嘱托,恨不得把舌头咬掉。还不如挑个环境高级点的,狠狠宰这个臭丫头一顿,反正羊毛都出在羊身上。
黎念徒手开了一瓶青岛啤酒递给陈鹏鹏,还没来得及吃两口菜就先饮掉自己手中的大半瓶。
“怎么?你看起来很有心事。”陈鹏鹏接过酒瓶,一边斜倾着玻璃杯往里缓缓倒酒,一边笑着问。
“我有一个朋友……”黎念张口就来。
她瞧着陈鹏鹏眼神犀利,便知道准瞒不过他,忙心虚地换了个说法:“我结婚证上的搭子最近回国了。”
陈鹏鹏大概是为数不多知道她结婚的人,知晓的契机也很戏剧性。黎念来他店里买包,装东西的时候红本本“不巧”从夹层里掉落地上——从此它被压进箱底不见天日。
在他的严加拷问下,她只好如实供述结婚事实,当然隐去了谢持本人的更多细节。
“哦?”陈鹏鹏眼风一移,旋即回到手里正在做的事情上,串串火锅吃得热火朝天。
他把煮好的鸭血裹上辣椒面,夹起来往嘴里送。左手小心翼翼托在食物下方,怕油滴在新买的巴黎世家的裤子上。
“你的形婚变成事实婚姻了?”
事实婚姻的真正含义似乎不是他想表述的那个意思。黎念听得双颊微热:“没有,我甚至提过离婚。”
“靠!”陈鹏鹏猛然抬头尖叫一声,引得周围的客人警觉地朝这边看,“两年不见没有大做特做就算了,居然一上来就提离婚,好伤人心啊!”
原来他的确是想到那个方面去了。
黎念登时偃旗息鼓缩成一团:“之前飞机差点出事儿的时候,费老劲儿联系不上他,就有些心灰意冷了……谁知道好像有误会在里面。”
误会?阴差阳错?虐恋情深?
陈鹏鹏听得脸一黑。
“算了,我又不是你俩肚里的孙悟空,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释然摆摆手,晶莹润泽的指甲格外晃眼,“但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一点,不要再像花钱那么冲动了。感情又不像金钱。
“钱是身外之物,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随便造作好像也没关系。但感情可是实打实的心头肉呢,割一刀便结一块疤。
“我们是普通人,不是普罗米修斯,没有那么厉害的自愈能力,疤痕太深会难看一辈子的……”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这种事情可不兴从旁煽风点火,迟早要引火烧身。
尤其是在谁都没有犯原则性错误的情况下,兴许把话说开就能有转圜的余地。
黎念闻言陷入了沉思。
时间久到她滴落在餐盘里的牛油竟也慢慢凝固起来。
陈鹏鹏托着下巴盯着她,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凭空多出来的一抹绿。
绿松石饰品不在他的审美范畴内,但似乎很衬黎念,给她不着调的明艳里调和了些许庄重色彩。
“宝儿,现在开始走佛系风了?”他揶揄道,试图缓和气氛。
黎念抬起手腕眄了一眼,把未启封的酒瓶盖子对准桌角使了个巧劲磕掉,闷闷不乐地为自己斟满一杯:“他买的,今天我们去了雍和宫。”
“诶——”陈鹏鹏笑得贼兮兮的,“一起去礼佛吗?好有feel哦。”
“你说玄学真的有那么灵吗?上午才去,下午他就答应跟我离婚。”
陈鹏鹏从不信神佛,眼皮懒懒一掀,一针见血:“你还是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把他惹生气了。你俩看起来都不像坦率的人。姐姐,要学会张嘴呐,张开你金贵的小嘴巴,把你的真实想法都告诉他,OK?”
黎念心不在焉“哦”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把他这番苦口婆心听进去。
脚边积攒下来的瓶瓶罐罐越来越多,店里的顾客翻台了好几轮,等到黎念结完账晃晃悠悠着飘回来时,她眼神已经无法聚焦。
陈鹏鹏拽着这摊烂泥上了计程车,把她的头拨到窗户那边去,对着司机满怀歉意一笑:“您好,去大兴机场海云基地。”
“不——”
一只爪子伸到了司机的座椅靠背上,紧紧揪着上面的布料不肯撒手。
“师傅……去……去阆园……我要回家……”
陈鹏鹏原地石化。
她老公随便借给她住的家,是放眼京南找不出地价比它更贵的,阆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