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斌依然在一线飞行,平时很少久留于办公室。
此处陈设朴素简洁,但要素齐全。
门口镶着玻璃窗的红木立式柜没有用来存放书籍,里面满是各种奖杯奖状奖牌,甚至还有他在公司内部乒乓球大赛中荣膺中年组第三名的奖品——一副未拆封的红双喜。
窗边是经典猪肝红办公桌,上面除了公司安装的台式电脑、退役二十年纪念保温杯和一盆叶子快被养秃的的绿箩,再也无别的杂物。
桌对面放着两把折叠椅,但没人敢坐,来找他的人一般都站着。
一众民航局下凡来的polo衫大佬往黑色皮质沙发里一坐,颇有三堂会审的威逼意味。
“小黎来了啊,”赵斌化身笑面虎,眼睛眯成两条细小的缝,“赶紧坐。”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斌平时都管她叫“那个谁”或者“你你你”,哪会如此亲昵。
黎念反手把门关上,伫立在原处一动不动。隐约感到右眼皮跳得厉害,笑得木然:“谢谢大队长,我就站这儿吧。您找我有事?”
她也不想坐到赵斌面前吸三手烟。
这个老烟囱肯定清早上又吞云吐雾了,整个办公室里都洇润着淡淡的尼古丁气息,从他的头发、衣服甚至皮肤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赵斌端起保温杯,对着水面把枸杞吹开,倒也不喝,只是把杯底捧在手心里不断摩挲,滋滋声响令人不适。
“你还跟我拘谨什么?不要有心理负担啊小黎。上面找你只是想了解一下相关情况,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老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看他这架势摆得,是存心要给她使绊子。
可惜黎念在领导的面前不敢和他扯筋,只能虚与委蛇:“嗐,您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知无不言,保证完成任务呀。”
“有你这番话我可就放心了,”赵斌的和蔼毫无表演痕迹,“这位是从民航局航空安全办公室下来调查的刘继纬副处长,然后那一位是华北局运输管理处的……王科长。”
他转而看向离他更近的男人,言笑晏晏:“刘处长,您请讲吧。”
刘继纬微笑颔首,起身上前同黎念握手。
“黎念同志你好,我受‘8·25海云7897运输飞行重大事故’调查组指派,前来对事故有关人员进行询问。
“根据航安办2018年印发的《民用航空器事故征候》第三条第九款,本次事故构成运输航空严重事故征候。调查组于8月25日晚9时到达大兴机场35R跑道事故现场并展开了初步调查。
“经调取有关资料查明,你是事发航空器上机组成员之一,主要负责监控飞行。技术、训练、检查记录合格,具备相关资质,飞行中未涉嫌违规操作。
“但是……”
黎念原本就没睡好,听他打官腔差点没忍住哈欠,结果这个大喘气让她瞬间吓得直哆嗦。
欲抑先扬的道理她都懂,可她心脏承受能力不好。
她很想告诉领导有话不如直说,但表面上俯首帖耳愈发恭敬。认错的态度已经拿出来了,想来对方也不会忍心苛责——
“不巧的是,华北局运输管理处前天接到乘客投诉,飞机等待下客过程中,有一名年轻女性飞行员情绪失常,对其进行言语辱骂、人身攻击,加深了事故后心理创伤,极大伤害了其对民航事业的信任感,希望予以严惩。”
什么玩意儿?
黎念满头问号,很快那位白金卡的狰狞嘴脸再次浮现眼前。
不是,到底是谁情绪失常,又是谁人身攻击啊。
居然还有脸给她上价值。
“刘处长,他说的都是一面之词,请您明鉴哪!”黎念立刻哭丧着脸,痛心疾首道,“执法记录仪可留有音视频证据的。局方如果要避重就轻的话,那我这一巴掌岂不是白挨了?”
赵斌顺势瞥过来奚落她:“让你插嘴了吗?就在那里狡辩。”
刘继纬眼睛都不带眨的,依旧平铺直叙:“黎念,你不用太激动。我们处理投诉必定要秉持科学严谨、审慎公正的态度,刚刚只是陈述客观事实,没有刻意针对你的意思。”
“抱歉,是我失言了。”黎念不再自讨没趣,把头埋得很低。
其实她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和乘客发生冲突的后果,不管公司内部最后给出何等处罚,她都安之若素。
不过她实在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一个投诉电话直接打到民航局去,惊动了上面的大佬。人家手里头更要紧的工作是调查事故本身,而不是处理这些无聊的小case。
“我肯定相信你在和乘客打交道的时候尽到了注意义务,可是问题恰好就出在证据方面,”刘继纬继续有条不紊说道,跟个机器人似的,“记录仪内存卡里的音视频数据丢失,技术人员正在尝试恢复,但不排除失败的可能。”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切征象都指向不利于她的局面。
黎念气得快要当场晕倒。
于是开始盘算,她今天正好没有好好吃早饭,假装昏迷送到航医那里去或许还能逃避一下。
刘继纬眼瞧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想来是把这位年轻的飞行员吓得不轻,语气跟着放软了些:“小黎啊,你跟我尽管畅所欲言,我来这一趟主要就是想了解乘客投诉的问题是否影响机上安全,不是来跟你兴师问罪的。
“况且这件事还没有被定性,你也没必要吓自己。万一最后找到证据了,对你、对乘客都能有个好的交待嘛。”
他表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言辞间少了点人情味,但总能让她莫名安心。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比赵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样有信服力得多。
黎念不由自主点点头,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中把前天所见所闻如实复述一遍。
后面两个领导也没再多说什么,简单客套几句又行色匆匆离去。
剩下她和赵斌互相干瞪眼。
民航局的人一走,同气连枝的良好氛围装都懒得再装。
“挺能掰扯啊。”赵斌淡淡道。
黎念权当他在表扬自己,厚着脸皮:“谢谢大队长。”
赵斌从桌上取来其中一份文件,皱眉紧盯着上面的文字佯作研究半天,接着咂巴了两下嘴,发出奇怪的啧啧声。
黎念抱臂静静看他作秀,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
“你看看你啊……”赵斌伸手弹了弹那张纸,“意气用事惹怒乘客,害得公司跟着一起遭罪。不成熟,忒不成熟。可恶,实在可恶哪……”
等到他阴恻恻的眼风飘过来,黎念连忙把手恭敬地交叠在小腹前,浅浅鞠了一躬:“领导教育的是。我一定痛改前非,努力提升思想境界,凡事以领导马首是瞻,绝不再给公司形象抹黑。”
赵斌听她又在油嘴滑舌,登时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眼里的火苗升腾跳跃。他冷笑一声,把文件甩过去:“认错再快也没用,公司的处分已经下来了,你收拾收拾准备回家躺着吧。”
黎念眼疾手快接住在空中翻飞的纸张,大致浏览一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停飞一个月”的字眼,并无降级、扣除年终奖等其他惩处。
考虑到她刚经历过一场空中浩劫,公司甚至很贴心地为她安排了心理辅导和康复治疗。
她先是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又不免一阵担忧。等到之后民航局的调查结果下来,公司的惩处措施估计还要加码。
赵斌不耐烦挥挥手让她赶紧走开,她六神无主地从办公室退出去。
停飞意味着什么?颗粒无收。
黎念平时花钱总是没有节制,也从来不理财,更不知风险管理为何物,钱到月末根本就没太多结余,接下来一个月都只能喝西北风了。
她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头枕在臂弯里,眼睛干涩得发疼,欲哭却又无泪。
海云北京基地的办公楼内部格局对于恐高症而言并不友好,整个建筑的核心部分是中空的,从周围的走廊向下望去仿佛置身深谷。
黎念探出头,注视着楼下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整个分公司十几个部门几千号员工都挤在这一栋玻璃大楼内,上班时间各处总是忙得热火朝天。平时她顶着惺忪睡眼来基地签到时,都未曾留心观察过这些细节。
大家都在各司其职,而她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业游民。
之前看到飞行员停飞期间注册网约车司机补贴家用的记录贴,她还当是网络段子看个乐呵。如今想来,她连机动车C2驾照都没有,连司机的最低门槛都够不着,明显更像一个笑话。
送外卖的话,还得去搞一台电瓶车,可是以她现在的财力买电马儿都得按揭。
视线朝下降落。
海云办公楼,一跃解千愁……
不不不。
黎念摇了摇脑袋,像游泳时耳朵里进水那样,把这个危险的念头晃荡出去。
虽然还是飞行学员的时候她就立过永不停飞的誓言,但现在毕竟情况特殊,有些老飞行员在天上待一辈子都没遇到过发动机失效的特情,有些人停飞也并非出于和客人吵架这个奇葩原因……
她越想越心塞,依靠着栏杆的身体愈发绵软无力。
“不至于吧?”身后响起一道戏谑的声音,“要跳请便,别砸到花花草草就行。”
黎念以为自己幻听,转过身却看到那张熟悉的欠揍的脸。
阿那亚,水割威士忌,西装男。
靠。
真是阴魂不散。
西装男今天穿着飞行员短袖制服,左胸上的刺绣logo是熟悉的祥云海浪,登机证姓名一栏写着“邢方洲”三字。肩章上的四道杠颇有耀武扬威的意味。
居然是同行。
等级还比她高,得多。
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才到F4副驾驶,和机长中间还隔着无数次起落和理论实操考试。
转念一想,海云北京基地的飞行员众多,尤其是型别等级不同的平时几乎很难碰面。之前没见过这个衰星倒也正常,之后或许也不会有缘再见。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技术菜还可以修炼,没事多ChairFly一下勤能补拙。我是没想到你的心理素质居然和技术一样差,当初体检到底怎么过的?”
黎念凶狠狠瞪着他,眼睛因为长时间缺少泪液的滋润变得酸涩,瞪累了忙不迭眨一眨。
“这位邢机长,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的很没有礼貌。”
“没办法,”邢方洲笑得诡异,“单纯看你不顺眼。”
黎念怒极反笑。
国外飞行员有在航行过程中互扇耳光被吊销执照的先例,如果她在公司里斗殴的话……
黎念迅速估算出K.O.对方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邢方洲的体型和谢持相当,甚至是脂包肌的缘故,显得更加壮实。半袖露出来的手臂线条平滑流畅,蕴藏着勃发的力量。似乎单手提着她的衣领子就能把她丢下去。
赵斌和邢方洲两个魔王轮流来她这儿刷存在感。
这个班上得真憋屈。
黎念心累到不想多费口舌,连招呼都不屑于打,直接一甩头发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