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颜进入厢间，上品熏香缭绕，隐约间还能嗅闻到淡淡酒香，珠帘之后的软榻上安睡着三位容貌昳丽的女子，统着素裙，面容恬静，仿若落入凡尘的仙子。

只听一阵风动，夭颜便被人拉过，踉跄一圈后脊背稳稳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

清泉之香萦入鼻尖，冲淡了些屋内闷香的浓度。

男人俯首在她耳后溢出一抹轻笑：“阁主再来，在下可就要怀疑您心悦在下了。”

夭颜扣住他的手，将自己从这个拥抱里解救了出来。

面对面看着眼前衣衫松垮，墨发垂肩，容貌俊美的男人。

“这次红祭日的对象是谁？”她扔出一袋金条，直奔主题。

慕言接过，扬唇一笑：“两个军火贩子，一个富商，还有一个时辰前刚敲定的黎国三皇子……祝以朝。”

得到消息的夭颜点了点头，而后抬眼，面容平静地问道。

“你当年带我回黄泉路的时候，安阳有找过你吗？”

长达三秒的寂静后，慕言靠在了一旁的门框上。

“您这次的试探真是……一点也不装啊。”

“两年前您确确实实是忽然出现在我这间小庙，后被天机领了回去。至于安阳公主……”他低头轻喃，眼底晦暗不明。

“我已经告诉您了，她早死了，就在我们面前。”

夭颜沉默。

后叹了声：“姬幽不想相信。”

“她是安阳的姐姐，您该比她清醒。”他笑道，“可别告诉我，您此次冒这般风险出使黎国是为了她？”

夭颜没有回答，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以防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你好像很惊讶。”

“谈不上。”他说，“只是觉得您并非这样的人。”

“那是怎样的人？”

慕言只愣了一瞬，便笑道：“没工夫搭理别人的人。”

夭颜知道他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便换了个话题：“这次的破绽在哪？”

几乎每一次见他，夭颜都会不厌其烦地试探。

可每次都被他戳穿。

她不信他们之间仅有黄泉路这一条交集，否则如何解释这位在黄泉路连主事人都要给几分薄面的慕言公子，仅靠一些银钱便会告知她许多事。

“太平静。”他站直了身体，眼底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如果你记起了全部，这双眼睛应该会想杀了我。”

“这么大仇？”她打趣道。

慕言耸耸肩：“你的原话罢了。”

“对了，你的东西我已替你送到。人未到声先到，你这可是尽显锋芒。”

“这样他们就以为我是个空有把柄却行事莽撞的公主，从而放松警惕，挺好的。”

她拍了拍衣袖：“走了，下次见。”

慕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第一次见面时，她浑身充斥着嗜血的乖戾，像个游走在杀人机器边缘的半成品。

唯有杀人时眼底的怔愣和恐惧让她还像个人。

和现在悠然自得的模样天差地别。

所以这才是她原本样子吗？

差距可真是大。

……

夭颜回到客栈，已然熄灯入夜。

她在房门口踌躇片刻，来到了祝以朝的门前。

黄泉路一年一次的红祭日，日子不定，祭品不定，数量不定。

看似随机，实则红衣官早已内定了想杀的人。

借着红祭日的借口，装神弄鬼地往人多的店画上几个记号，反正也没有人会追究这个人当时是不是真的在里面。

而红衣官想杀的，无非是那些有“价值”的人。

谁的命有人买，谁的命值得杀，红衣官就杀谁。

人在黄泉路，生死自负。

是他们各路势力交杂之下黑吃黑的规定。

她并未敲门，房门便从内打开。

想来是他已经察觉了自己站在门口许久。

“何事？”他神情冷淡。

“我和你换一间房。”夭颜说道。

祝以朝没有读懂夭颜的这一步动作。

他是红祭日的目标，如果有人想杀他，她可就成了替罪。

更何况他们的交情什么时候好到了这种地步？

祝以朝摇了摇头，自己关心她的安危作甚。

她是黄泉路的主事人，甚至有可能就是红衣官。

是天机人，更是未来的太子妃……

“好。”祝以朝让出了他的房间。

夭颜莞尔一笑：“祝殿下好梦。”

他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殿下二字，怪怪的，让人感觉这一晚必定不会好梦……

夭颜进入祝以朝的房间后查了一遍屋内陈设，第一个便是烛油。

陀罗气味。

果然是被安排在了下了标记的房间。

高度致幻，杀人于极乐。

夜半丑时。

祝以朝听到一阵细响。

他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在看到床边的人时先是一惊，而后缓了口气。

“阁主这么晚不睡觉，进我屋内作甚？”

夭颜墨发披肩，只着里衣，坐在他的床榻边，看向他的眼睛在月色下尽显迷离。

她伸出纤白的手，抚上了他的胸口，而后上身向他倾去。

祝以朝迅速握住她要潜入他里衣的手，双眸幽深。

此刻，另一头。

夭颜被一股异香弄醒。

她本就是个年岁不多的药罐子，对世间药材不仅十分敏锐，且有很强的耐药性，一般剂量放不倒。

现在屋内很明显是独产于黄泉之地的陀罗香，尽管她未点火烛，对方也为了保险而熏了一遍。

半晌，窗外翻入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来人也不废话，走到床边手呈爪状，迅速朝她瘦弱的颈脖抓去。

噗！

粉雾瞬间弥漫屋内，来人不慎吸入，僵直在原地。

早早潜伏暗处的随行侍卫一把将人按在地上，行云流水地用铁索将其捆住。

哐当！

铁索撞击发出巨响，来人神情却未见一丝波动，枯槁发白的脸与剧烈挣扎的身体十分不搭。

“等等。”夭颜蹲下，将自带的火折子递到他的脸前。

双目空洞，毫无焦距，失魂之人。

……不死……军团？

星火之光在夭颜脸上扑闪，透白清瘦的脸颊映照出并不常见的暖色，失魂之人那双混沌的眼球忽然有了片刻清明。

他的嘴里艰涩地发出断裂的句子。

“你为……在这……？”

夭颜下意识凑近了些，想要听清楚他的每一个字。

“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

“你答应过……他们……会回来救他们！为什么……”

哐！

铁索骤响，侍卫脸色大变，几欲按压不住。

砰！

门被人从外踹开。

祝以朝出现在门口，看到地上的男人正面容抽搐，双目猩红，青筋暴起交错，嘴在嗫喏之间闪过一抹银光。

他神色一沉，身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大手按住他的脖骨一转，声脆骨断。

“等……！”

祝以朝伸出手，从他嘴中抽出一根黑色短针。

嘴藏针者，一旦靠近，呼吸之间，必要瞬杀。

这和人把枪举到太阳穴没有区别。

夭颜也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股莫名的悲伤。

是对他吗？

似乎……是对他说的那些话。

倏地，他的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痉挛起来。

他们都知道，黎国的不死军团无论杀多少遍，他们都不会死。

除非火化。

好在刚刚祝以朝已经把他嘴里的毒针取了出来。

“他刚刚……有意识。”夭颜看向祝以朝。

虽然祝以朝五年前就已经离开黎国来天机为质，而不死军团是这两年的产物，但身为皇族，如此逆天而行的成果，她不信他未曾耳闻。

她想要一个解释。

“他不会有意识。”祝以朝毫不避讳地说出了他们的特色，“除非受到极大的刺激，大到……这是他死也忘不掉的执念。”

夭颜呼吸微微凝滞，她缓了缓胸口的气息，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你那边也出事了？”不然他没理由半夜踹她的门。

祝以朝点头：“看来我们两个都被标记上了。”

一旦成为被标记的祭品，便是不死不休。

这是黄泉路的规矩。

“我们要趁夜启程吗？”一旁的侍卫问道。

夭颜摇摇头：“没用，他已经来了。”

话音一落，窗外便响起风铃声。

几人透过窗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变红的血月，已经天际之上踏伞而来，身姿飒爽的红衣男人。

他身前是一男一女两位提灯童子，灯笼里的鬼火摇曳着火红的光。

不知从何而来的曼陀花瓣从天际落下，伴随着红衣男的轻笑，声色空灵，彷如梦境。

“我道是谁呢，原是你来护送这黎国三皇子。”

很明显这位才是真正的红衣官。

这就说明黄泉路的主事人……不止一位。

祝以朝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夭颜到底是敌是友他现在看不清楚，但就算他们联手，他也有办法脱身。

“你出场还是这么浮夸。”

祝以朝身形一晃，没明白这个开场的作用。

“你懂什么，没品味的女人。”

他们关系看上去很好。

“自家人的场子也砸，做生意做魔怔了？”

自家人？

若是能把他划到这个范围里，就只有这次的和亲之行。

红衣官也是天机人？

十二阁阁主各个蒙面，他和夭颜是邻居，偶然见过几次真容，自然认识。

其他阁主……并不能确定长相。

但根据他的暗网，会在这种灰色地带做生意的，只有子阁。

辰阁情报贩子，巳阁赏金猎人，子阁非法暗营……真是会赚钱的一群人。

“言重了。”红衣官说道，“我说了这单不接……可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只需配合行事，无需亲自动手。如此划算的生意，夭颜你肯定能理解。”

祝以朝看向夭颜。

她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祝以朝觉得再让他们聊几百回合，这事也聊不到重点。

于是亲自冲红衣官喊道：“既然刺杀失败，阁下是否会放我们离开。”

红衣官笑意嫣然：“当然……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