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教书先生们便借着书中几句诗词,常常调侃于他,几位先生还曾经和爹娘透露过,“苏先生,苏夫人,你们苏家恐怕是要出个厉害的读书人了。”
那时,爹娘也只当是学堂先生口才好,逢人都这样说。
要知道,平日里可没人称呼他爹娘为“先生”“夫人”。
然而,待考中童生后,父亲再也不是往常嬉皮笑脸的态度。
苏明记得,那日放榜归家,父亲拉着他语重心长说了好长一段话。
其中便有那么一句,他到现在仍历历在目。
“我们苏家也有读书人了!”
苏明知道,他父亲当年没能考中童生,没能走上读书这条路,因而对此事一直颇有执念。
好巧不巧,作为苏家长子的苏明,正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本就喜欢看书,又能完成父亲的心愿,两全其美,他何乐不为?
家中不算富裕,能供他读书已十分勉强,后来几年,家中总算宽裕些了,他这才有机会将心思放到考学上。
一年又一年过去,苏家人本以为科举这条路苏明会一直顺畅下去。
可是——
在去省城乡试之时,遇上了在城里卖肉的邻居——张屠户。
谁也想不到,岔子就出在这里。
刚到省城没几日,苏明就想着趁此次赶考的机会,好好逛一逛鼎鼎大名的西安城。
说来也巧,那日他人还没踏进里头,大老远就听到了邻居热情洋溢的调子。
在西安府本就没个熟人,思乡情切,见到相熟的长辈,哪有不上前打招呼的道理。
苏明熟读圣贤书,偏偏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菜的手艺更是一绝,只是苏父死板,见家中好不容易出个读书人,自然不让他做这些。
对于靠本事吃饭的,无论对方做何生计,苏明从未有过鄙夷之意。
甚至想着,向对方讨教些手艺。
可也就是这一次顺便的问好,险些将他的仕途葬送。
若是没有程姑娘......
苏明的瞳孔渐渐有了焦距,转头看了眼堂上那个,如今于他有救命之恩的人,只怕——
只怕现在,还在牢中等着别人将罪名安到他头上。
“张屠户!”刘大用一声高喝将死气沉沉的张屠户惊了个半死,惊堂木的震天声响迟迟不散,好似所有的怨气和怒气都是冲着他一人去的。
“这苏明你分明认识,到底是何居心竟忍心对熟人下手,你可知苏秀才乃是读书人,”刘大用顿了顿又沉吟道,“读书人的名节向来重要,且苏秀才以后可是要做官的。”
张屠户显然被惊堂木吓得不轻,两脚差点没跪稳,好在他下意识用双手捏紧裤腿,才没闹出笑话来,想了半天也没憋出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只好支支吾吾拖延时间,“回大人......”
“事情是这样的......”
又是片刻的沉吟,张屠户嘴里却迟迟未蹦出半个字。
张屠户左瞧又看,忽然在角落里瞥见几个瓜子壳,似是灵光一现,便猛地抬起头,惊呼道:
“都怪小人一时糊涂,在省城卖肉一月有余,实在有些想家,苏明这个时候正好撞了上来,小人恶趣味上头,才弄出了个笑话。”
“笑话?”知县冷哼一声,视线扫过张屠户,语气看起来极为不善,“我看你才是那个笑话!”
张屠户听完浑身一震,已经编好的故事迟迟说不出半个字。
只见刘大用拿起惊堂木,右手起落之间,硬物撞击木桌“啪”的一声重响穿透风声:
“还不快将实情一一道出!”
刘大用不是没有看到那女钦差微微皱着的眉头,显然是不满意他查案子的进度,又或者是见到满口胡诌之人,心中不快。
张屠户这番话,程十鸢哪里会相信。
一个心跳如擂鼓、眼神慌乱的人,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是真。
见人迟迟不说话,刘大用也开始着急,若他一旦给钦差留下不堪重用之感,往后想要消除,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思及此,他目视前方高声道,“来人,上棍刑!”
“是!”衙差话音还未落下,张屠户便紧赶慢赶挺直腰背抬起头。
“大人饶命!”听到要挨打,神游的张屠户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求饶。
只是这次,没人再理会他。
三四个衙差分别擒住张屠户的四肢,齐齐将人往后拖,丝毫不顾忌这地儿还有其他人在。
刘大用时刻注意着钦差的脸色,见程十鸢并未露出不喜,眉梢也跟着上扬。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京城那边的手段,绝对更加上不了台面。
从前年轻的时候,他也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可即便几十年过去,这所见所闻,到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啧啧啧......
真是会玩。
手段真真残忍。
“大人!大人!大人!”张屠户见没人管他的死活,硬生生开始尖叫。
刘大用嫌弃地将身子往后移了半寸,思绪被人打断接不上了,又一脸不耐地探出头来。
两条长凳被衙差从角落里搬了出来,工整地摆成了个“二”字,不等张屠户再次喊冤,他就被两个衙差直接丢到脱了漆的大红长凳上。
不等他反应,两股劲风已从头顶砸来,在那之后,就是骤然向下倒的长棍,张屠户的四肢被衙差死死按住,动弹不了分毫,唯独只剩下一张嘴能用。
他一边将双眼闭紧,一边冲着天喊叫:“大人!我说!”
“大人!我说!”后一句他几乎失了力,胸口不停起伏,喘气声亦是不停。
刘大用会心一笑,这样才对嘛!
随着这最后一声惊呼落下,两根漆得发亮的大红长棍却是稳稳停下了,停在离凳上人只有一寸高的位置。
急促的呼吸声从鼻尖传到头骨相连的耳畔,嗡嗡直响。腿脚发软的张屠户连滚带爬地从摔倒的长凳边起身,他顾不得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只想离那棍子远一些。
“现在终于肯说了?”刘大用的语气颇为讽刺,话毕,他还讨好地看了眼程十鸢。
程十鸢似有所觉察,侧过眸子扫了眼一脸憨笑的知县,但也只是微一打量便作罢。
“回大人......”张屠户本想死死守着秘密,可他哪里知道,这县官居然打算当众对他用刑。
他一把老骨头,哪里遭得住这种酷刑,连年宰猪卖肉的日子早就让他积劳成疾。平日里,这一身的病痛尚且需要针灸细辛之类,若真受了这棍刑,只怕当场毙命。
若真是如此,不仅要受苦死去,日后还享受不到一点儿子功成名就的好处。
张屠户敛了敛神,正色道:“小人是受了奸人挑拨才做下恶事,请大人明鉴!”
“哦?”刘大用挑眉,该不会先前那个给他送钱的和这屠户说了些什么吧?
苏明也转过身,没放过张屠户脸上半点表情。
张屠户许是觉得一直跪着老脸挂不住,特别是那苏明还在一旁看着。想站直身形再答话,可上头的知县没开口,他心一横,便肆无忌惮地抬了抬眼皮,偷摸地瞄了眼一身绿色官袍的大老爷。
只见这传闻中毫不作为又贪财好利的知县,此刻面上竟存了五分嫌恶五分严厉,张屠户心下一凉,却也不敢随意开口提这事儿,又碍于面子,是以握拳轻咳了两声才道:“那日我正在铺位上好好卖着肉,突然来了两个话痨客人......”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人家是客人,而且看衣着,明显不是一般人家,我哪里敢胡乱插嘴。”
“然后呢?”刘大用适时点了点头。
“然后......”张屠户垂下眼,“也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才听信那两人说的。”话毕便开始长叹不止。
“你倒是说啊!”刘大用见他支支吾吾的,差点要被气死,慢吞吞的,像什么样子嘛。
他这知县的位置可还是要坐的,钦差就在底下看着呢!
“事情是这样的,张屠户又唉叹一声,终于是婉婉道来,“省城的考试有难度,若想夺得好名次更是难上加难,第一名叫解元,第二名叫亚元,可到了第三第四第五,都是叫经魁,又哪里能被人注意到?”
“苏明......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和我儿子年纪也相差不大,他从小就被各种教书先生夸赞,我儿子在他面前,需也得避其锋芒。可偏偏这苏秀才考试还如此厉害,与我儿子不相上下,若有苏明在,我儿子始终会沦为他的垫脚石。”
这话说的可真是冠冕堂皇,看着长大的人深知其脾性,抓住弱点简直轻而易举便可拿捏。
张屠户深吸了口气,又道:“那日这两个客人将要付钱时,刚好就说到了一个借刀杀人的故事,我一时神志不清自然会做下错事,连忙向那人追问一二,将困境告知。其中一个拿着扇子的公子就说,何不直接将垫脚石除去,以免日后夜长梦多。”
张屠户心思重,这又是两个陌生人,自然将底细隐去了,只是这二位客人却也是见多识广的,一眼就瞧出了破绽所在。
只不过双方都没有就此计较深究什么,而张屠户又始终觉得这样的说法无伤大雅,甚至算得上是自保之举,所以并未细想其中曲折。
“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儿子能高中?”刘大用眉心微动,“有这么厉害?”
莫不是盲目自信,自欺欺人?
“当爹的,谁还不希望自个儿的儿子金榜题名,”他含糊其辞回道,“世人都是如此。”
真当他是个傻子了!
简直胡说八道。
刘大用冷哼一声,拧眉“啧”了一声。
只听堂下跪着的那人继续道,“不仅如此,那二人还给了我一张银票,说是提前庆祝马到功成,是为贺礼。”
贺的是哪家?又是为哪桩哪件?
偌大的正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明听到这里,再也不能自已,他抬起头来,目光空洞,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所以,那一日我会去这个市集,也是你早就算好的?”
“我会去同你打招呼,”他哽咽一瞬又道,“也是你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