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云楼船于雾霭岚山中卷着流云飞琼,乘风而行。
这一航线直抵方壶不问都,因而船上几乎皆是宗门弟子,熙攘热闹的修士们大多身着做工精致的圆领薄衫弟子服,三五成□□谈着。
祈清和独自一人倚在甲板栏杆处,单手托腮,沧浪色的长袍云一样随风轻动,望着苍茫林海,思绪纷乱。
她一介外来者,不知能不能进入不问都。
若侥幸能进,又该如何查找“阿月”这个名字呢?
祈清和指尖默默虚画计算,辛夷坞与燕泽城的梦给了她一个既定范围——年龄。
她先是不知以何方式,被捕无患塔,而后离开,之后在方壶山遇见燕玉真,而这一切的发生,都在九百年多前。
这说明,她起码应当有九百余岁。
而“阿月”应当也是位九百余岁的修士。
祈清和叹气,要是能再碰见一个心魔,让她完成一次诊疗任务就好了。
这样就能再开一枚玉简了。
“祈姑娘?”
听见有人喊自己,祈清和循声回头,只见一位手持折扇,紫衣束发,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谢桓?”祈清和一愣。
“好久不见呢祈姑娘。”谢桓春风满面,悠然信步走上前来,站在她身侧,笑道,“走我请你吃早点吧,踏云楼船上食肆贩售的玉芳糕和仙露茶向来是一绝。”
真是毫不意外。
祈清和失笑,本想推拒,却听见谢桓又诚恳补了一句。
“我最近正遇上一难题,想求祈姑娘相助。”
祈清和思忖须臾,决定听他一言。
二人顺着甲板往船舱走去,食肆设在一层,是间精致雅室,桌椅井然,墙上悬着所售肴馔木牌,眼下正是清晨朝时,因而食客络绎,每方桌椅处皆有修士落座。
若想就餐就得拼桌,祈清和目光左右环顾一圈,唯独一偏僻角落里,有一黄袍修士独坐一桌,桌上除了清茶早点,还摊着不少书卷,卷轴另一端垂下来,直至席地。
祈清和好奇走过去,只见这小修士正埋首奋笔疾书,神色痛苦,大有视死如归之意。
“道友你……?”祈清和见着这景象,眼中惊讶,本能地想关切询问。
她话音未落,只见这小修士崩溃地将方才写了诸多字迹的纸张揉起来,团成团,绝望地往身边堆揉着,随后哀嚎一声道。
“三清在上掌门在上东君在上,救救孩子吧,写不出,死活写不出啊。”
他哭丧完,才后知后觉注意到了眼前遽然出现的二人,颓丧道:“你们是拼桌的吗?随意请自便。”
谢桓笑着行礼感激,请祈清和坐下后,自己也顺势下,颇为熟娴地选了几道点心,又低声对着祈清和解释道。
“不问都塾假即将结束,不少弟子因挂科得提早返宗补考,因此连楼船行路的时间都争分夺秒加紧复习。”
祈清和眉心一跳,抬头无意瞥了一眼,只见那修士堆在桌上的几册书卷是道书中最常见的三洞四辅,而他身前那一纸空白的最顶端,清晰写着一行墨迹大字。
——请谈谈新时代修仙辨惑语境下无情道发展趋势。
“……”
如今宗门考核,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祈清和默默将这话咽到心里去。
眼前的小修士欲哭无泪,祈清和蹙眉,犹豫几番,心中反复斟酌,实在忍不住问道。
“小道友?你是在准备文章论辩?”
只见小修士生无可恋地昂起头,嗯了一声道:“您有什么高见吗?反正我写的都是垃圾,已经挂了几次了。”
“……不是。”祈清和笑了一声,又指了指他身侧的书卷,柔声道,“你想论述无情道,却少了《珩语经》一书作参考。”
小修士大惊失色:“我连参详文献都用错了?”
祈清和委婉:“《珩语经》一书虽偏冷,但详尽阐述了对无情道探讨,你……试试看?”
这话说完,小修士原本了无生气眼睛一亮,一个鲤鱼打挺又振作起来,翻了翻随身行囊,抬头道。
“我!我把这书落在舱房了!等,等我这就回去看。”
他起身,将桌上的所有纸张书册囫囵往行囊一收,背起来急匆匆离去,没走几步,又折回来。
“您人真好,肯定是个大学仙来着!祝道友一生平安功德无量,感谢!”
望着小修士步履匆忙的背影,祈清和心中拂过一丝怅然。
她以前求学是何模样呢?有没有挂过科?有没有为了学业焦头烂额?
她修的又是什么道呢?
一无所知。
小修士一走,这张方桌只剩她与谢桓二人,祈清和回头,以询问的目光打量着似笑非笑的谢桓。
谢桓咳嗽一声,收起折扇,笑道。
“咳,让我从头开始坦白吧。”
“我是谢家嫡系亲传弟子,当然不是出生就衔着金汤匙的那种,是幼时于流洲求学,偶得开蒙,后被谢家看上,收入二当家门下,嗯就是死在燕泽的那位。”
谢桓斟了杯茶,推给祈清和,祈和清没碰,只是继续听着。
“我和我师尊是半路弟子,他平时也不过问我功课,所以如你所见,我对他没什么感情,相反,正因为他的不闻不问,我自然也生了另寻师门的念头。”
祈清和联想到这趟航目的地,忽然道:“你不会是……”
“嗯,我想拜入不问都已经很久了。”
见祈清和未喝茶,他叹一声,又微微仰头看起悬于墙壁上的菜品木牌,继续道。
“当然啦,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今年是第三次。”
祈清和眼眸中划过一丝疑惑,心中腹诽,你不是还摘得上届燕泽大比的探花么,连宗门都考不进?
对上祈清和不解的神情,谢桓朗笑起来。
“哈……那不是因为我想直接跃过外门,直接拜入内门么。”
祈清和笑了一声:“所以你几次兴致勃勃参加燕泽大比,都是想挣一个漂亮履历?”
谢桓眼睛飞快眨两下,承认道:“当然,我身为世家弟子,像考入这种宗门,反而比普通修士困难许多。”
这话祈清和倒是不明白了:“为何?”
谢桓正色道:“祈姑娘应当听说过‘四家百道府’这话对吧,曾只手遮天的四大世家沈谢苏裴,如今早已落魄,以至于各方世家为了仅剩的利益明争暗斗。”
“祈姑娘可知,这四大世家因何式微?”谢桓笑起来,有几分轻狂昂扬。
祈清和思忖了一下,答道:“不外乎内部腐败,相互倾轧?”
谢桓笑一声:“是,这是我所见的内因,而外因,是自苍灵东君平息凶兽之祸后,四海承平,不少并不重视血脉天赋的宗门纷纷兴起,修道的唯天赋论彻底作废,世家固步自封,自然发展无力。”
“‘四家百道府’这话也逐渐也淡出人们视野,转而被‘一盟三仙宫’所替代,其中,不问都正是‘三仙宫’其中之一。”
祈清和终于理解谢桓这一另择师门的打算,用传统眼光来看简直是墙头草,还是打入敌方势力的那种。
她失笑:“难怪你两次都考不进不问都。”
“不。”谢桓无奈,声音有些低落,“如果今年还考不上,就是第三次了。”
“说回最开始吧。”祈清和认真,“你所相求之事。”
谢桓点头:“今年复审,我抽中的考题,是医治方壶山青道镇的生桑道人。”
“我可对医理一窍不通,这不正巧在楼船上遇到祈姑娘,故而想请姑娘出手相助。”
祈清和瞥了他一眼:“你这属于找外援,不违规么?”
“问了,不违规,毕竟能找到医术出色的人也是我的能力的一种体现嘛。”
谢桓摊手,解释道。
“当然,我知祈姑娘来方壶亦有要事,若不嫌,在未脱离谢家前,我会动用自身一切关系网,尽全力相帮协助。”
这话说得分外真诚。
祈清和思忖须臾,不得不承认,没什么可拒绝的理由。
在方壶她人生地不熟,若有人相帮,或能事半功倍。
就在她即将点头应下之际,食肆里传来一阵骚乱,喧哗纷扰人头攒动,几个穿着楼船工作道服的修士聚成一团,隐约听得拳打脚踢之声。
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嗓子。
“掌舵的,抓到个人,白衣修士,逃票进来的,怎么处理?”
围着的人群聚集着看热闹,祈清和回过头,只见华丽精致的各色衣着中隐隐飘着一片蓝黑云纹相间的白衣,她眉头一蹙,起身走过去穿过人群。
只见应知离茫然地站在最中间,发梢有些凌乱,衣角处也沾了灰,模样颇有些狼狈。
应知离仰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干干净净出尘淡然的祈清和。
唇畔无声张开,又阖上。
那夜在书阁时,他半蹲在地上,想了很久很久,以至于藏着满腔困惑想问,想说。
他想问问,不收下我扎的毛毡,是不是因为它太丑了。
我已经在重新薅毛了,这一次会扎得更漂亮。
他想问问,你是不是讨厌我,因为我好像,太没用了。
我会努力不当累赘,会很听话不添麻烦。
越想,内心就越兵荒马乱,人如此,妖亦不例外。
以至于在晨曦破晓时,他才仓皇得知,祈清和已经离开了。
那一刻,所有的疑惑与问题,全被吞了回去。
他不在乎了。
他甚至急得化出原型循路而来,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妖兽的身份,也顾不得如果被人发现,会挨多少打,受多少伤。
因为,不这样,就追不上你了。
肘上忽而挨了一记重击,手被人反别擒住,有点疼,他忍着没吭声。
只见似乎一直离他很远的青衫女子,好像走了几步上前,站在他面前,转身背对着他,遮住了围观者,不善的审视。
随后,他听见祈清和温柔的嗓音。
“他是我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