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很清楚丈夫贪图美色的本性,所以在知道戚姬母子后她并不是十分的恼火。让她真正动怒的是戚姬竟然想要抢她儿子的位置,更让她怨恨的是刘季竟然犹豫了!
这些年自己兢兢业业地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到头来竟要被如此对待,当真是可笑至极!既然你不讲情义,那就休怪我不义。该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
吕雉的目光落在了阴嫚身上,她知道自己是在冒险,可是她别无选择。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在她进入彭城前,替她,替孩子们筹谋一番。
阴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回头看去,就看到了吕雉正在看着她。
说实话,她挺佩服吕雉的眼力和魄力,吕雉是第一个发现她想要什么的人,也是第一个敢与她做交易的人。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固然是省心的,但也很危险。不过古人云,富贵险中求[1]。
她微微颔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重新看向正在背书的刘氏姐弟。
虽说刘家祖上阔过但传到刘邦这里也没剩下什么,更别说读书写字了。即便后来有吕家帮衬,刘氏姐弟的学识还是有欠缺。做储君自不能一问三不知,所以吕雉把这一双儿女交到了她的手里,希望姐弟二人能在入彭城前学些东西免得被人嘲笑。
此时刘盈正眉头紧蹙,想来又忘了要背诵的内容。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卜……[2]”刘盈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还是没想起来卜后面的内容。
鲁元公主刘婠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提醒道:“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啊,对。就是卜云其吉,终然允臧!”刘盈真诚地夸赞姐姐,“阿姊你真聪明!”
“我都听你念几十遍了,要是再记不住,我都对不起自己耳朵里的茧子了。”刘婠揪了揪自己的耳垂,“倒是你,都读了这么多遍怎么还是记不住?笨死了!”
刘盈脸上出现羞愧的红晕,他低下头搅着手指。
阴嫚见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刘盈性情实在太温和了,甚至都有些好欺负了。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3],尤其是做皇帝,性格太弱了可不是好事。看来我得找几块磨刀石磨磨他了。
她出言:“人天资各异不可相提并论。公子善乐,《云门》之曲信手拈来;公主善书,《诗》之言过目不忘。若两相转换,公子苦读,公主难奏。依我之见,以己之长,嘲人之短,非得意之事也。”
刘婠闻言涨红了脸。
刘盈急忙替姐姐解围:“老师误会了,阿姊只是心直口快,并非嘲笑我。”
“并非苛责,只是提醒。入了彭城后,当谨言慎行。”阴嫚看向刘氏姐弟,说道,“好了,春光正好,古人亦有踏青之俗,去玩吧。”
一听玩耍,两人顿时忘了刚才的不开心,颠颠地跑去玩了。
“这样未免太放纵他们了。”吕雉来到了阴嫚的身侧。
阴嫚看着嬉闹的姐弟二人,说道:“快乐的时光是有限的,还是让他们多玩一会吧。”
“我并不担心婠儿,只是担心盈儿。”吕雉提到刘盈时不免担忧:“盈儿不似婠儿,其性格有缺又无出众之处,我担心不加以约束他会一事无成。”
“公子年幼,性情可塑。压则懦弱无能,肯则温和仁善。一切皆在你我如何引导。况且公子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善乐律,六乐之曲了然于胸。君子六艺,乐居其二。您要看到他的优点。”阴嫚继续说:“储君最重要的不是才学,而是自信。现在的重中之重是让公子变得从容有度。”
吕雉明白,要人追随就要有让人追随的气魄。但盈儿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不像话,可又该如何让他有个储君样呢?
阴嫚看出了吕雉的焦虑,安抚道:“这是个过程,夫人不必着急。”接着她又说起了另一件事情:“现在外敌未除,内部不宜生出间隙,所以还需夫人曲意奉承一段时间。不知夫人可愿忍受?”
吕雉语气坚定:“愿意。只要能助我儿坐稳王位,我什么都愿意。”
阴嫚勾起嘴角,能在自己的心头插一把刀,当真果敢。她又道:“夫人放心不会让您忍耐很久的。”
疾风过境,撩起了两人的衣摆。
阴嫚仰起头看向天空,原本分散的白云在不知不觉中连成了一片,似有微雨。她咋舌,只怕绵绵春雨之下藏有湿冷寒意啊。
刚到彭城,阴嫚就看到城门外站着一群人,她猜应当是刘邦率领群臣出城迎接老父。
在刘家人团聚后,阴嫚就在一旁充当花瓶。正神游时,她注意到了刘邦身后的美貌妇人。那妇人身着红袍,头戴珠翠,一副正室夫人的打扮。阴嫚心道,看来戚夫人的野心不小啊。
“这位是——”
见刘邦注意到了自己,阴嫚淡声道:“芈欢。”
“芈姓,”刘邦眼珠子一转,询问,“可是义帝的家眷?”
“义帝应在我的叔祖父辈中。”
“竟是公主!”刘邦大喜,情真意切道,“我曾受义帝恩惠得以为王,本欲报答,却不想义帝为奸人所害,无处报答,此乃我一生之憾。如今家眷蒙公主相救,此乃缘分!”
“还请公主移驾彭城,让我得以报答大恩,还请公主不要推辞,让我再有遗憾。”
阴嫚心道,刘邦不愧是市井出身,长着一张巧嘴。这一番言辞下来,自己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不过她本就没打算走,这番话刚好遂了她的意。阴嫚欣然应下刘邦的邀请。
刘邦袖子一挥,朗声道:“今日既是我一家团聚之日,又有公主做客,此乃双喜临门,快快设宴我要好好庆祝一番!”
在刘邦说完话的那一刹那,阴嫚察觉到了群臣眼中复杂的情绪。
她不动声色地想,难道是在担心卷入储位之争?但她又觉得不对,毕竟现在想这些未免早了些。但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头绪,遂将这件事放到一边,跟众人进城了。
项羽在彭城的宫殿虽比不上咸阳宫巍峨大气,但也是富丽堂皇。青灰色的宫墙高大坚实,宫室殿宇雕龙画凤,更是巧夺天工。金制酒器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美酒佳肴,玉盘珍羞更是数不胜数。
“光是喝酒也是无趣,不若叫上些舞姬助助兴如何?”有人提议道。
“老卢你这提议好,楚人之舞曼妙动人。观之,别有一番滋味。来人,叫人!”刘邦抬手欲叫来舞姬。
“大王,今日是团圆夜,美姬艳舞实在不合礼数。”夏侯婴劝道。
刘邦蹙眉:“迂腐!团聚不就是为了热闹吗?”
“就是就是,太仆没必要大惊小怪。”
阴嫚见状冲刘婠使了个眼色,小姑娘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刘婠起身行礼,笑着对刘邦说:“父王息怒,太仆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未免死板了些。女儿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为宴会增色又不失礼数。”
刘邦看向刘婠好奇道:“哦?是什么?”
“既然舞姬不能入殿,那不如就由我与弟弟演奏一曲,一解乏味。父王以为如何?”末了,刘婠还颇为俏皮地冲刘邦眨了眨眼睛。
刘邦来了兴趣,许刘婠刘盈奏乐。
只是刘盈仍然紧张,他下意识地看向阴嫚和吕雉。但在看到两人的眼中的肯定后,他冷静了下来。拿起笙,吹响了第一个音节。刘婠美妙的歌声紧随其后,回荡在殿内:“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4]……”
这时,殿中群臣投向刘氏姐弟的目光,或是惊讶,或是欣赏。
“《卷阿》者,群臣扬周成王英明伟大所做,正与大王相配。”一人拍马屁,“公子公主当真是有心了。”
“大王真是有一双好儿女啊。”
……
刘邦被拍得舒服,顿时得意了起来。
人嘛,总是有几分虚荣心。刘邦出身布衣,总有一些人会拿他的出身做文章,如今刘氏姐弟此举正好甩了那些人一个巴掌。出身市井又如何?诗词歌赋还不是挥笔即来?
刘邦心情大好,看向刘氏姐弟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对吕雉的态度也亲近了不少。
而这既是阴嫚给吕雉的见面礼,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她举杯向吕雉祝贺。接着将视线落在笑容僵硬的戚姬身上,第一步已经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会有什么反应了。
与殿内的热闹相比,殿外显得有几分冷清。月光倾泻在湖面上,偌大的湖面宛若一面巨大的明镜。镜中有莲,朵朵簇拥。莲下有鱼,沉浸美梦。倏然酒器落水,银光四溅波纹陡生,惊得游鱼慌不择路。
春来春去,时如飞驹。絮生絮尽,桃李妩媚。
阴嫚端坐于长廊,取下鱼形壶,一手托着鱼腹,一手扶着鱼尾,使壶体倾斜,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口流出,落入摆在案上的陶杯中。待茶水没过杯体一半,她立起鱼形壶,捏起茶杯慢慢地放到鼻下轻轻一嗅,最后才将唇瓣贴在杯壁上抿一口茶水。
整个过程复杂繁琐却又十分赏心悦目。
然而这份安静祥和却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刘盈紧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师!父王呵斥了母亲!”
阴嫚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心道,看吧,受了惊的鱼儿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