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陆支与伊即轩,本得了霍去病号令:不必理会徐止瘁的胡言乱语。
因此,一开始听到车舆内大喊时,二人压根不理。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回大叫的不止是徐止瘁,连霍光也在其中。
二人的声音十分焦急,不似作假。
他们稍稍商议,缓缓停下车。伊即轩绕到车窗前,问道:
“二位不知有何吩咐?”
“狗狗狗!”
二人一顿吼,伊即轩瞬间觉得自己曾经学过的大汉雅言全都白费了。
“你你你们说啥?慢点说,我怎的听不懂……”
困惑之下,伊即轩忍不住用自己的家乡话、匈奴语开始嘀咕。
但车内二人并未纠结于他的语言能力,仍然一个劲地指着车外,七嘴八舌道:
“那狗!我们的狗!是我们的阿黑,它跟过来了!”
伊即轩总算搞明白他们所说的内容,回头看去,果然看见有条狗正站在路旁,不愿离去。
伊即轩走上前去,那狗见人来,慌得一个劲往树后石头堆中躲藏。
霍光高声道:“阿黑,你别怕,快出来!”
小狗听了,这才探出脑袋,立刻被伊即轩一把揪住,提了过来。
徐止瘁和霍光仔细打量小狗,无比肯定这就是阿黑!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黑四肢抽动,但因在别人手里,动不了几下又停住。
复陆支和几名军士也围扰过来。他们一边看狗一边问道:
“这真是你……公子养的狗?”
霍光拼命点头,徐止瘁则道:“你们揪它毛就好,它身上瘦,没多少肉。手轻点!”
阿黑虽说不能动弹,但眼见主人就在面前,它激动得尾巴摇得好似螺旋桨。要是没人抓住,恐怕它现在都能起飞了。
伊即轩劝道:“公子若想吃狗肉,回头我们可命人宰只肥壮的大狗。这狗养着不会再大,怕是不好吃!”
一听到这话,霍光神色越发惊恐不已。
“不成不成!我不吃狗肉!更不吃它!你们也不许吃它!快把阿黑还给我!”
这时,前方一阵马蹄声响。复陆支伊即轩等人一听,即刻身板挺得笔直,站立在旁纹丝不动。
原来是有人飞快去报与霍去病,于是他骑马过来察看。
霍去病目光下移。这一刻,所有的声息全都被压制了,不仅是众人屏住呼吸,连阿黑也瞬间耷拉耳朵,夹住尾巴。
“你的狗怎会在此?”
面对霍去病平平无奇的一句问话,霍光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回将军,想来是因我们离家,它于是也跟了过来……”
霍去病瞥了阿黑一眼,小狗黑豆似的眼睛一接触到他,马上紧闭双眼,浑身发抖。
“它为何要跟你们上路?难道它也欲对人行不轨之事?”
霍去病锋芒尽露的目光,从阿黑身上,一路上移,掠过霍光,最后停留在徐止瘁脸上。
徐止瘁身子一震。她随即大声道:“是谁?!是哪个人这般不知死活,居然敢对骠骑将军行不轨之事?站出来,我头一个不放过你!”
她声色俱厉的吆喝,只可惜无人应对。
霍光头都抬不起来,心想:“我们这些天来在车上说的话,想来都被人一一告之他了!”
霍去病睨了车中一眼,又看了看阿黑。
他对复陆支伊即轩等人吩咐道:“你们先把这狗留在前舆看着。若是走丢了人或是出了什么事——格杀勿论!”
说到最后那句,他马鞭微扬,指了指阿黑。
一众下属齐声道:“遵命!”
霍去病掉转马头,飞驰而去,身后十数骑亦赶紧跟随。
眼见复陆支等人挟着阿黑重新坐到前舆上,霍光眼巴巴地贴在窗前,看个不住。
“放心吧,他是冲着我来,不是冲着阿黑的。”
对方一走,徐止瘁马上从刚才义正辞严的状态,瞬间恢复成吊儿郎当。
她安慰道:“他那意思,只要咱们不跑,那阿黑就能跟着我们一起去长安。”
“……但愿如此。”
霍光见阿黑到底无事,也稍稍放心。
好不容易,挨到夜里再次进城。霍光趁着下车的机会,终于将阿黑抱到手。
阿黑咧着嘴巴,舌头不住舔着霍光。
检查了一遍,见它只是身上沾满泥尘,但丝毫无损,霍光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跟来的?难道是家里阿父又打你了?”
徐止瘁举起系在阿黑脖间皮带下的小半截短绳给他看。
“这口子一看就是它自己咬断的。它应该是察觉到我们不在了,所以才一路嗅着我们的气息追过来。”
看着阿黑那高兴的模样,霍光抱它在怀中,叹气道:“幸好没事!”
三日后,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来到大汉国都长安。
离长安不到二十里时,车外直道两旁,已经有许多密集的房屋村落,更有许多行人车马。
在长安城外,放眼望去,来来往往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
霍光忍不住说道:“这儿好热闹!比你摊上客人最多时还要人多!”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徐止瘁“啊”了一声,扬声问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霍光赶紧合上嘴巴,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此时徐止瘁肯定是正在握紧拳头瞪着自己。
进城时,那高大雄伟的夯土墙,极为宽敞的城门和车道,都让人看得惊叹不已。
正当霍光在感叹长安城的壮丽时,却见徐止瘁一个劲朝车后张望。
他好奇道:“你瞧些什么?”
“咱们的车子改道了。除了几十个军士骑马在后边跟,剩下那些载着匈奴人的车子都不见了。”
霍光凑近挤前一看,果然如此。
“这是要将我们带哪儿去?”
这个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
车子停下,伴随着车舆门开启的动静,徐止瘁与霍光赫然发现,在辎车外,已经站着一队从未见过的队伍。
这个队伍起码有四五十人,有男有女。其中有马有车,但配置行头明显要更为华丽得多。
为首者,是两名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皂袍,内里深衣的中年男子。
他们一左一右,见到二人下车,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身后诸人,也都齐齐整整下拜。
“仆乃冠军侯家丞,怀武。”
“仆乃冠军侯庶子,程忠。”
二人齐声道:“拜见两位公子,一路辛劳矣!”
霍光一愣,心想:“我那兄长年纪轻轻的,已经有庶子了?怎么这儿子连胡子都长出来,看上去比他还大十来岁?!”
这时,他听见身旁徐止瘁朗声说道:“有劳相迎,二公请起!”
霍光被对方用手臂轻轻一碰,顿时回过神来,连忙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两个家臣。
众人拜谢了,这才缓缓起身。
经过这一打岔,霍光才想起来:这“庶子”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而是列侯的家臣。
家丞和庶子,都是专替列侯管理家中事务的。
原来今日因霍去病带领大批投诚的匈奴各部成员进长安,因此他早已命人先行一步,告之府中,所以他的家丞与庶子特意前来迎接二人。
“君侯已得旨意,前往未央宫面见陛下。请公子与女公子转坐府中陋乘,吾等护送两位先行回府。”
听着怀武那文绉绉的话,霍光大是不惯。
徐止瘁微微点头,又道:“既是君侯之意,吾二人自当遵从。相烦二公了!”
于是,婢妇上前,将徐止瘁先行护送上軿车,霍光则在僮仆的簇拥下,坐上另一辆安车。
连阿黑都被僮仆裹在素绮里,抱在怀中跟随在车后。
怀武与程忠见这姊弟二人,一个举止大方,一个态度恭谨,都不禁心想:
“怎么倒与少君侯所说的大不相同?看这人作派,倒是十分知礼,全然不是那等模样。”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揣测的那个人,如今正在车中,愀然长叹。
“唉,古有林黛玉进贾府,今有我徐止瘁闯龙潭虎穴!无论古今,但凡是大美人,都是一样的命运!只怕我这一去,又要遭人觊觎嫉恨了!”
霍光倒是没某人那么多想法,光打量这长安城中的风光,就够他忙的了。
眼见前边一座塔楼遥遥在望,一旁的怀武便道:
“公子,前边便是府邸。”
霍光展眼望去,只见那座塔楼有三层半高,飞檐斗拱,朱漆彩绘,十分气派。
塔楼之下,一溜围墙,从车上望不到头。
霍光在平阳时曾见过富户人家的宅院,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皆有角楼。
而这座角楼之高,围墙之长,又远比当初他在平阳时所见的更胜许多。
车子一路前行,足足驶了约有一刻,却仍未到门前。
又行了一刻左右,前边的一处门户才出现。
霍光看得心里咋舌。“从西边角楼一直往东,坐着车都走了这么远,才走到门前。这间宅子里面到底有多大?!”
东门中已有门大夫等人在等候,将车驾队伍接进内里。
怀武一行人等,请徐止瘁与霍光下车。
二人举目看时,只见这是一处庭院中,地方不大,但房舍小巧玲珑,错落有致。
家丞便对二人说道:
“君侯未归,因此两位公子烦请暂居此处。一切大小事情,可吩咐僮仆婢女,或是命人告之吾等,请公子不必客气。”
“请问,君侯何时回府?”
霍光鼓起勇气问道。怀武微笑道:
“君侯入宫面圣,少时半日、多则数日随驾在御前。天子之意,吾等岂敢胡乱猜测?”
换言之,接下来他们可能有好几天都不会见到霍去病。
徐止瘁忽然开口道:“请问吾等不知何时能前往拜见府中长辈?如今才进府,却未曾行礼问候,岂非于礼不合?”
怀武与程忠听了,彼此互看一眼,眼中笑意越浓。
“女公子所言甚是!君侯之令,乃是等他回府之后,再由君侯亲领两位,一同前往,专程向长辈请安行礼。”
“请二位静心休养,不必急于一时。”
二人看上去对徐止瘁的说法显然十分满意,因此回答起来也是毕恭毕敬。
接下来,他们又将家中情况一一告之。
原来,这处宏伟的府邸,乃是卫府。这儿真正的主人,是长平侯大将军卫青。
而霍去病一向住在这儿,是卫家一份子。
“府中诸臣、仆役、婢女们,皆称大将军为‘君侯’、骠骑将军为‘少君侯’。君侯居所,乃是府中东院,名为‘敝庐’……”
徐止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里的屋子如果叫壁炉,那么我在现代和之前平阳住过的,都该叫火柴盒!”
“……少君侯居所,则是西院。而当中正院是老夫人所住。日后待两位前往谒见便知。”
至于卫家内的其他成员,二人简略提及,并未多说。
卫青的三个儿子当然也住在这儿,不过在家臣们口中,却是直呼三人之名。
另外像霍去病的母亲,以及大姨母,自然住在夫家,日后再另行拜见。
介绍完毕之后,二人便主动退下。
离开前还说了不少客套话,无非是请二位好好歇息,不必见外云云。
徐止瘁与霍光,由婢女们服侍着,各自沐浴更衣用过茶饭,就寝安睡。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被人唤醒,霍去病回来了。
当二人被簇拥着来见霍去病时,刚梳洗换衣完的霍去病只说一句:
“来。”
他大步在前,徐止瘁跟霍光只能跟上。
一路来到正院,徐止瘁粗略估算,他们用步行的时间来到正院就花了约有十五分钟。
家丞、庶子、门大夫、洗马等家臣,已经领着仆役们在此等候着了。
一见霍去病来,众人好像同一个人般下跪匍匐在地,跪满了正道两旁。
霍去病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在经过家丞身旁时扔下两个字:
“起来。”
徐止瘁往两旁一瞄,直到霍去病进了正院前庭后,外边的人才敢缓缓站起来。
正院内,“少君侯到”的声音一声声往内传。
廊下的婢女们,无不低头敛衽而拜,黑压压跪了一地。四名身着锦衣的中年婢妇,跽坐门前,恭迎霍去病的到来。
霍去病对此视若无睹,他一入正堂,便笑道:
“大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