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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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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保安被踢了个肋骨骨裂,喜提骨科一游,第二天入夜穿着石膏背心来敲门,手里拎着两瓶金门高粱。

小弟:“哟!稀客!”

赖保安看看江海,见他不反对,跨进屋里,笑着喊了声:“恩人。”

小弟:“不敢,咱们号子里出来的,不比您身份高贵。”

赖保安红了老脸:“见谅见谅,是我乱讲话,昨天多亏了海哥,这是一点心意。”

小弟瞧不上:“拿走,你小子坏透了,我哥不喝。”

江海刚洗完澡,赤着上半身,轻轻拍拍小弟,对赖保安说:“坐吧。”

赖保安找了一圈才找到一张小板凳,心中更是惭愧。捂着肋骨慢悠悠坐下,叹了口气,与小弟讲:“你消消气,以前是我错,以后啊,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

小弟不情不愿。

赖保安:“昨天我躺在地上看着那个光头跑过来要捅我,我遗书都写好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海哥那么仗义,过来把我拖走……我老婆说哦,我们一家给海哥做牛做马都要还恩的。”

江海扭了瓶冰水给他:“不用。”

赖保安看他眼色,见江海对以前的事不介怀,松了口气,指了指他腹部沾了水的纱布,关切道:“你的伤怎么样?”

江海转身找衣服,淡淡:“还行。”

赖保安被他侧腰的疤吓一跳:“哦哟,这个怎么搞的!”

江海无所谓:“摘了颗肾,换了这家店。”

赖保安是一点不信的,朝他打听:“海哥,你到底是刘校长的哪路亲戚?”

赖保安看得清清楚楚,刘校长没这么护过谁。

江海实话实说:“不是亲戚。”

赖保安:“哎呀,咱们过命的交情……”

小弟:“真不是!”

赖保安再接再厉:“海哥啊,你那几招哪里学的?够神气的!”

江海:“小时候少林寺看多了。”

赖保安突然觉得他的救命恩人也没多老实,嘴里没真话,滑不留手,算了算了,不该他问的,不问了。

最后,小弟出去买了两包花生米,三个老爷们凑一块喝了顿酒。江海酒量不好,烈酒穿喉,疤痕爬了半张脸,泛着诡异的红。

赖保安唏嘘:“哥们,你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江海不说话。

赖保安:“成家了吗?”

江海摇头。

赖保安问:“想成家吗?”

“没想过。”

赖保安:“喜欢什么样的?”

“好看的。”

这天走的时候,赖保安留了句话:“你这屋里太静了,等着,我给你拉台电视机来。”

赖保安嘴碎,但办事还行,隔天叫了辆三轮车,往水果店塞了台大屁股电视。是家里换下来的旧款,放在店里解解闷,算是他的心意。

小弟挺满意,没轻没重拍人家石膏背心:“老赖,破费了啊!”

赖保安疼得龇牙咧嘴,不敢躲,眼巴巴看着江海,等他定夺。

江海要给赖保安算钱。

赖保安立马不说送了:“借你的!借你!我无聊也能来看看,电费你出啊!”

江海这才作罢,端端正正坐在电视前。

小弟默默蹲大哥身边,隔一会儿就要抬头瞅瞅江海,觉得从出事那天起他哥就不太高兴,他琢磨不透,问他:“哥,你是不是疼得难受?”

江海摇摇头,把每日运动量又给翻了一倍。

日头大,空气又潮又闷,赖保安懒洋洋靠在门边,拿一只痒痒挠挠他的石膏背心,问挂在门上做引体的江海:“兄弟,这么拼是要参加奥运会吗?”

这一年,万众期待的奥运会即将在北京举办。

江海抿着唇,汗从后颈滚下,一路顺着脊柱不知去往何方。

心里想的,是那天伤了他的那把刀。

那把刀其实不快,是他慢了。

在江海这里,比起一身本事毫无用处更残忍的,是需要他时,他已不能战。

*

学校给林舞云放了几天假,恰逢家中宴请,陈红霞请了南音班唱《百鸟朝凤》,林舞云自小听不来这个,半道从席上溜走。

哪哪都是人,她只能躲进厨房透气。

林家的宴席都是请了专做席面的大师傅来家中掌勺,地方够大,红帐拉起,图个热闹。船上送了新鲜海螺,六层高的蒸锅里在煲海螺橄榄汤,起锅前林舞云让留出来一半,神不知鬼不觉从后门离开,拎到学校给病号,还没到就撞上小弟急哄哄跑出来。

她问他:“去哪?你怎么又哭?”

“去买药,我哥发烧了。”小弟拜托她,“林老师,麻烦你帮我看着点,我马上回来……他肚子上的口子都烂了。”

林舞云就搞不懂:“他碰水了还是上火了?”

小弟抿着嘴不敢说,他哥心里有火,撒不出来。只能折腾自己。

“快去吧,我看着他。”

一进去看见江海往地上撑着要做俯卧撑,林舞云真怕他把肚子上的刀口弄裂了,肠子流一地,赶紧扯着他胳膊要把人拉起来。

江海至下而上看着她。

发现她剪了头发。

发尾断在肩头,齐齐密密,脚上趿着一双软底布鞋。

林舞云劝:“锻炼身体不急在这一两天,不如先把身体养好。”

江海不肯,胳膊挣了挣。

林舞云其实觉得这人不可理喻,但还是保持耐心:“你先起来”

江海没让她这么扯着,用力甩开:“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

林舞云明明感觉到他皮肤过高的热度。

“我给你带了汤,你尝尝。”林舞云改了策略。

江海无动于衷。

林舞云不怎么高兴,拔高嗓门:“怎么,隔壁的猪蹄你能吃,我的汤不能喝?我有毒?”

“……”

“江海!”

小朋友都知道受了伤要乖乖听医生的话,怎么这么大个人还不如小孩?林老师保持不住温柔也没有耐心了。

“林老师,我不是你的学生。”江海的气息不如往常稳,小臂迸起条条青筋,他说,“不该管的别管。”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林舞云觉得他连小孩都不如。

江海不想听她说教,明显感觉到了体能下降,烦躁地扯疼了伤口。

林舞云见他突然不动,就知道他在疼,更是不高兴:“你非要没事找事是不是?有病趁早治,嫌自己命长?”

这话扎了江海,他缓缓站了起来,影子投在林舞云身上,那一片黑,带着无形的压迫:“我这条命,来的不容易,不要对你不知道的事指手画脚,你是孩子们的老师,但在我这里,你什么也不是。”

林舞云被驳了面子,气得够呛:“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才懒得管你!”

“我说了,不图你什么。”

她不再多说一个字,汤也不给他喝,沉着脸站到门外。

她答应小弟的,替他看着这人。

江海以为林舞云会头也不回走掉,没想到她会这样,他没上前,默默看着林舞云的背影,几秒后,仍旧继续未完成的俯卧撑。

炙热的空气令人粘腻不适,林舞云能听见江海过于粗重的呼吸,但她没再制止。

两个不熟的人,拌了几句嘴,其实犯不着认真,但莫名其妙又都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天,陈红霞非要林舞云陪她去学校附近开了五十年的理发店剪头发,往回走的时候,晚霞漫天,林舞云看见江海了。

水果店敞着门,他靠在半破的躺椅上,闭着眼,手背上有一枚打完吊针的止血贴。

他睁开眼,静静看着林舞云。

林舞云飞快地扭开头。

江海咳了咳,又缓缓阖上眼。

第二天是周末,林舞云坐在车上,看着每天都要经过的街道,几次想叫凯叔掉头回家。

可也只是想想,到底还是站在了水果店外头。

那人也恢复得快,昨天还病恹恹,今天就能坐起来了。

兄弟俩,围着电视看八路军杀鬼子。

林舞云看见江海试图学小弟那样瘫着,好像有针扎他似的,翻来覆去不舒服,最后板板正正坐直,两手搭在膝上,终于是舒服了。

年轻的皮肤包裹坚硬的骨骼,影子却透着苍老。

林舞云觉得江海像迷路的旅人,落魄流离,没有终点。

她不愿承认自己是特地过来,仿佛这样就输了,扭头进学校。因为人贩事件,学校停了兴趣小组,校园显得冷冷清清。她在办公室磨蹭两个小时,出来时看见小弟蹲在路边发呆。

林舞云买了两根冰棍,与小弟蹲一排分食。

冰棍冒着白烟,凉丝丝的,林舞云嘴都冻红了,哼了哼:“他呢?”

小弟:“打吊针去了,不让我陪。”

林舞云又哼哼:“不是很能么?看着壮,其实是个绣花枕头。”

小弟是不允许别人这么说江海的,但林舞云说,他没生气,反而解释着:“我哥好可怜的,林老师,你不知道,他本来就有伤,变天的时候夜里疼得翻身都难,再好的底子都掏空了。”

林舞云不吭声。

小弟看着油,其实一股少年气,为他大哥两肋插刀:“林老师,你别跟他计较,我替他赔个礼,要是不解气,你打我两下也行。”

林舞云看不惯江海这么赌气似的折磨自己,眉心微微蹙着:“他这可是护我受的伤,不好怎么行,我林家在外头还怎么做人?”

小弟深觉有理:“那天其实他挺后悔。”

“他跟你说的?”

“我自己看出来的。”小弟叼着木棍,“你们好幼稚,那么大人了还吵架。”

林舞云转了转冰棍,蓦地问:“你哥不像南方人,哪的?”

小弟学港片里的腔调:“母鸡啊。(不知道)”

林舞云:“你怎么跟他混一起的?”

小弟:“我被他捡回来的。”

林舞云:“他之前做什么的”

小弟:“也母鸡。”

林舞云:“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小弟:“知道那些干什么,我哥不说我就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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