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二年冬,维扬的大雪初霁,灵桑寺已是一派银装素裹之色。寺院坐落于崇山峻岭之间,寺内古木参天,树枝被积雪覆盖,寒英在枝桠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银霜,掩映在老旧的青瓦白墙下,更添古朴幽然之意。
唐璎来此已经两载有余。
嘉宁末年,她自请被废,于广安帝登基当日,从皇城的北门悄然离开。
她走时,无人相送,无人知晓。一晃眼,即将在这座禅意盎然的古寺度过第三个冬。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
住持的声音空寂悠远,融入凛冽的风雪中,仿佛能聆听到千年佛音智慧的传承。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里头说的对,建安城里的日子,于她而言本身就是一场幻。
唐璎生于建安的一家小门小户,母亲早逝,父亲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嘉宁十四年,北梁来犯,父亲、伯父随大皇子一道远征北梁,屡战屡捷,最终将梁人逐出了咸南的领地。
战后论功行赏,大皇子黎靖北被封为太子;伯父战死,被追封为骠骑将军;而唐璎的父亲则被封为忠渝侯。父亲承爵后,她才真正得以跻身建安名流之中。就在战争的两年后,她被赐婚给了太子。
太子同她的这段婚姻,据说还是他亲自求来的,但唐璎清楚,黎靖北也是出于无奈才娶的她。
嘉宁帝还在世时,膝下共有五子,早年间夭折了两个,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太子、恭王、靖王三人。昔年,三王相争,皇后早逝,太子并不受宠。为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黎靖北在适婚之龄向忠渝侯求娶了她。
黎靖北娶她,只因她母族是能让任何一方势力都放心的存在。忠渝侯是随黎靖北征战北梁的有功之臣,他空有爵位,并无实权,又是新晋的勋贵,于其他两位王爷构不成威胁。
他们的结合,是太子最好的铺路石。
婚后,太子只宠幸过她一回,他去的最多的还是孙选侍那儿。彼时她亦有自己的意中人,是以并不在意。她知道,身为储君,黎靖北的日子过得如屡薄冰。在东宫的四年,腥风血雨,两人也算是出生入死、同舟共济过数回,虽无夫妻之情,却也有袍泽之谊。原本两人相敬如宾的日子过得倒也畅快,直到他为了夺权,开始利用起她的姊妹们。
其实唐璎早该看透,黎靖北本质上就是个冷血的政客,他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就连她期盼已久的生辰宴,亦是他用来对付她姐夫的棋子之一。
好在她也算是及早抽身了。
走在青灰的石板路上,寒风刺骨,眼睫上盈了霜。唐璎眨了眨眼,企图驱走这眉宇间的冰凉之意。
“妙仪师兄又来寄东西了?”眼前的小沙弥笑着问她。妙仪是唐璎的法号。
小沙弥名叫明藏,十五岁大小,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是早她七年进来的师兄。明藏辈分虽长,却因着年轻、腿脚快,倒却也不吝常常为寺中的师父师兄们做些跑腿的活计。此番他正准备下山采买,唐璎便将包袱顺道捎给了他。
“是啊。”
唐璎回以微笑,随手将腕间的包袱递给了他。
“还是给那位‘崔章氏’的吗?”
唐璎点点头, “没错。”
古月原姓楚,夫家姓崔,本应为崔楚氏。可如今她仍是流放之身,唐璎为了避讳,寄东西时总会用两人外祖的姓氏来称呼她。
唐璎看向打满补丁的包袱,鼻尖微酸,脑海中不禁浮起那张妍丽的笑靥。此间正值寒冬腊月,惠州地苦,也不知古月在那边过得如何了。她身无长物,这些衣履多少算是些慰藉吧。
明藏接过包袱,似是看出了她的心绪,低喃一声:“阿弥陀佛。”
他没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何物,也不好奇她与崔章氏的关系,这是庙里不成文的规矩。
世间众人皆苦。寺院里的人,除去一心向佛的修士外,绝大多数都是被世道摧残过的可怜之人。若非尝尽人间疾苦,谁又愿意来这苦寒之地清修呢?
身为出家子弟,即便有心想要六根清净,可到底也是红尘中人。身处俗世,难免就会有牵挂之人。明藏一向通达,并不会去刻意打探哪位师兄的隐私。
“有劳明藏师兄了。”
唐璎朝他施了一礼,转身去了念佛堂,一会儿还有早课要修。
走在空旷的雪地里,她膝盖一弯,险些跌倒在地上。唐璎苦笑一声,这膝痛的毛病怕是又犯了。
她揉了揉膝头,找棵树蹲了下里,不禁想起了那位害得她膝盖受损的崔贵妃。黎靖北当权后,身为靖王之母的她,想必如今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广安元年,唐璎离开建安后,回了她母亲的故土。
她母亲章蕴也是维扬人。在母族的亲人中,她还有一个名叫章同朽的表舅尚在人世,是她外祖兄长的次子,大了她二十一岁,有过一个两岁就丢了的女儿,至今仍未找回。
表舅家中关系复杂,她不愿搅扰,遂借了他走丢女儿的名义,化名章瑛,以身体不好、需进寺院修养为由,入了这灵桑寺。
是以,寺中至今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唐璎虽生于建安,对维扬却并不陌生。
她外祖父生前曾是维扬有名的乡绅,声望极高。章家虽不是望族,却绝对算得上是富贵之家,直至外祖父罹患呆症,家族才开始落败。
章公尚在世时,她便常常回维扬探望,顺带跟着各家名医学会了不少岐黄之术。只可惜痴呆之症终究无解,外祖父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故去了。
掸了掸衣襟上了落雪,唐璎叹了口气,往远处望去。
灵桑寺建于菩提山上。菩提山是维扬最有灵气的一座山,三面临水,终年仙雾缭绕。而山的不远处,有一条邗江。她就是在邗江边上邂逅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嘉宁十五年,也就是她被指婚给黎靖北的前一年,也曾回维扬探望过外祖父。
“姑娘,临丹青吗?三十文一张。”
彼时,她正在邗江边一边浣足一边磕栗子。循声望去,便看见河边倚了一个打扮轻浮的少年。那少年一身粉紫色的袍衫,轻裘缓带,清俊的眉眼间满是玩味之色。
唐璎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并未搭理,继续磕起自己的栗子来。
岂料,那少年见她不做声,探手便想来抓她浸在河里的玉足。惊恼之下,她猛踢了几下河水,水花扬起,溅了他满身满脸。
“哎哟!”
顾不上擦脸上的水,少年紧紧地护住了怀中的画,用衣袖不断地擦拭。
只可惜,不论他如何补救,墨汁洇染下,那副丹青终究是废了。
见此,那少年也有些着恼了。
“在下好心帮姑娘拾栗子,你踢我一身水便罢了,还毁了我的画,姑娘打算如何赔偿我?”
循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她腿边的草丛中确实掉落了几颗栗子。而少年方才伸手的方向…似乎正是栗子散落的地方。
此时,少年俊俏的脸庞上满是她的浣脚水,唐璎尴尬极了,她递给少年一张绣帕,有些不好意思,“擦擦。”
少年并不接,只瞪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气鼓鼓地望着她。
他生气的样子像极了她外祖养的小三花,唐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浑身湿透的模样委实狼狈,饶是他脸皮再厚,被一个姑娘这样嘲笑,也忍不住有些羞恼了。
“姑娘,你…”
还未等她发作,唐璎截住了他的话头,“抱歉,是我失礼在先,为表歉意,我愿配合公子再临一副。”
她一早就注意到了,少年画上的女子,正是她自己。
少年“哼”了一声,并未答话,只径自执了笔临摹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少年终于临好了。他将画送给了她,心情也跟着由阴转晴。
“在下墨修永,姑娘何名?”
微风拂动柳梢,她的话音清脆婉转,“唐璎。”
邗江一遇后,两人逐渐熟悉起来。那少年后来又赠了她许多画,还常常给她买糖炒栗子。礼尚往来,她也顺势医好了他祖母的胸疾。
年少时的心意,总是隐晦而青涩的,两人从未挑破过。二人关系真正的转折点,是伏日的那场大火。
嘉宁十五年的一个夏日,不知是否是天干物燥的原因,章家走过一次水。
下人带着章公去邻城抓药了,是以外祖并不在家。唯有她,正好约了墨修永一道对弈,故此在大厅里一直候着。
岂料,人未等来,却等到了一场大火。
火势太大,家仆不敢拢近,唯有他,在她奄奄一息之时,迎着熊熊火势,滚滚黑烟,只身将她救出了火海。
“阿璎别怕,马上就没事了。”
裹着火焰的横梁向他的左臂砸来时,他如是说道。那时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有区别于“唐姑娘”的“阿璎。”炽热的火光将墨修永的眸子映得晶亮,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唐璎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大火过后,她咽喉受损,休养月余后便好了。而他却被烈焰灼伤了手腕,永远不能作画了。
看出了她的歉疚,他玩笑道:“我倒是无所谓。既然阿璎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以身相许?”
他的口吻如往常般玩味,神色中却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唐璎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声“好。”
那天,他将她凝视了许久。
只是,还未等到他来提亲,宫里就来了道赐婚的圣旨。
她立马找到他,急切道:“我祖母有陛下赐的南红玉镯,据说持有手镯之人可自行婚娶,我去求祖母,让她把那玉镯给我,我…我不想嫁给太子…”
听完她的话,他却翩然一笑,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嫁给太子,不是挺好的吗?”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以一副好哥俩的语气笑言:“正巧我近几年也有入仕的打算。你若当了太子妃,以咱俩的关系,我在宫里也算有人脉了啊。”
唐璎沉默了,心下一片冰凉。
是了,那日的成亲,本就是他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话,他从未承诺过她什么,她自然也没理由怨怪他。
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就这样,带着对他无疾而终的情谊,她嫁进了东宫。而他,据说在两年前的春闱一举夺魁,成了广安元年的首个状元,随后还娶了尚书令的嫡次女为妻。
她与墨修永之间,终究只是一场兰因絮果,一枕槐安。
唐璎走神间,同行的师兄们已经备好了早课的用具。
她摇了摇头,也开始麻利地收拾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念佛堂的门忽然被打开,寒风涌入,一个浓眉大眼比丘闯了进来。
明镜师兄有些不满,“明尘,你身为修行之人,本该正心清净,如此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明尘有些羞愧, “大师兄,我…”
住持打断他: “发生了何事?”
被住持一提醒,明尘又紧张起来,结巴了好半天才道明了来意。
“是道信师父!他…他…他死了!”
唐璎听言心下一沉,耳膜噪响,只觉一阵头昏眼花。
道信,是他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