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缘起于陆长楚此小没见识之君。
与彼云卿公子那等腿软无力之长兄。
二人出了大门,已经耗尽一人脚力,又不要人作陪,于是自己叫了门口搭驳车驾。
销金窟嘛,靠它衍生出许多附庸的生意。
地方也是乱选。几个大老板所在算是小城闹区,这就像到了一邦先已逛了国都,再选地方逛,就点兵点将、随手乱指了。
他们点了民居夹杂里的菜市。
好地方。
有品位。
到一个地方,不逛名胜古迹而逛烟火市井,观平常百姓服饰面貌,便可大抵纵览全城风气。
到了地方。
早尽收摊。
“……”“……”
不过也有几个卖甜杆的,卖火勺的。市集也有店面,木打的柜台就在门口,不必进店就能选货。
陆美咬着根头回见的甜杆,沿路走沿路啧啧,这怎么还有虫眼,不如帮主江城的甘蔗粗壮一口全是汁呀。
苏云卿不吃,见摊主着地砍杆,他就不吃了。
边上闲者看他两个一瞧就是游人情状,还热心指点,道是「里杆发红的不可食」。倒和甘蔗一个路数。
陆美边走边四处店铺打量,所谓行商坐贾,各店家确多歪坐柜后,有的揣袖呆坐,有的做些闲活,陆美走了半街,突然咦的一声。
你道他瞧见什么。
他瞧见个老熟人,揍飞他哥上柳树的那个!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人服饰衣衫虽换了厚重便服,并非行伍里的装扮,样貌也比头回见白些——
但是,陆小哥认得!
陆美摩拳擦掌,坏水直冒,也不知道是要看他哥的热闹还是对面热闹。
见那青年正在一家米面店铺门口说话,不多时店里扛出袋粮来,青年一把背过,付钱离开。
陆美一扯大哥。趁着对方没瞧见他们。
“套麻袋去不?现成的麻袋。”——拆了那粮袋就是个漂亮新口袋,用户自选色。
苏云卿也看到离开的青年,无语地斜了小弟一眼。
那算哪家仇人。
但是弟弟是为他出头,他也承其美意。陆美好玩,看那青年走出一段,悄悄跟上。
走了片刻,七拐八拐,又到一户人家门口。
青年敲开门,开门的是个妇人。
陆美咂舌,哟哟。
那青年把粮袋交给妇人,又帮她提进去。
苏云卿看得无聊,正要转身回去,陆美一拉他袖子,示意他看小巷另头来的几个泼皮。
苏云卿小声道:“里头那两个人,一个是行伍中人,一个也是矫健女子,在泼皮那里且吃不了亏。”
“非也,非也。”陆美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哥你瞧泼皮身后,跟着差班衙役。”
果然几个穿皮戴帽的打手后边,是另两个油脸虚胖的皂吏。
一队人直奔妇人家,也不多看,乌泱泱挤进门去,果不多时,里头传出争执声,嘈嘈杂杂鸡飞狗闹。
陆美和苏云卿对视一眼。
旧人相见,分外当去助拳?二人绕出转角,就听到里面戏唱得开锅一般。
“啊唷娘子在家,这是有客?”油滑男声冒出。
“有人特地看望,小娘这门庭热闹嚒!”
“既然如此,银钱也应当宽裕了,隔壁占两分墙也就算了嚒,按往常,田也不该分给你的……”
“你们看看,她养的猎犬大马,比咱们吃得还壮呢,”说话的人朝院子里的狗突然撩去一脚,那狗被拴着,被他动静激得狂叫,“这什么狗啊,啊唷,咬坏了你主人赔不起。”
陆美:……怎么到哪里都有人和狗啊猫的争饭吃。
那妇人料也不是第一回平白受闲气,眉头一皱,正对几个东摸西碰的不速之客不悦道:“又闹哪门子妖。谁叫你等来底?”
一衙役道:“你不是报案嚒,你说被占了地,我们调解来咯。”
另一人道:“有什么事,反正我等来是来过了。”
妇人又指四围几只拱卫衙役的衣冠沐猴,问道:“我取分内之物,又干他们几个底鸟事?”
衙役护着:“帮忙来的嚒。”
说得妇人冷笑一声,说话带出锋锐来。
“这还养了不穿那身皮底前锋了。”
她抬手安抚下黒犬,又掸掸院子里刷到一半的马。那马果然生得高大威猛,膘肥体壮。
方才妇人与青年去厨下放粮,马才只洗刷了半面皮毛。又被这一窝不知所谓的杂客打断。
妇人自觉在青年面前失了礼数,槽牙一舔,朝衙役不快道:“你等倒会挑日子,没得来给老娘找气。快滚,快滚,当与哪个无根基底人说话哩,好说老娘也在司仓底衙门当过差。”
那两个衙役倒是愣了愣,就为从口音里听清的这后头半句。
按「衙门之间全是自己人」的算法,就不该有人找她麻烦。
他们还当她就是个独身外来妇人,却不知她居然本地衙门当过差。
谁叫她报案时不提嚒。
那妇人素来平民百姓活法,不多谈过往峥嵘奇伟,今次为了快快送客,搬出来透个半句一句。
“你走你底,别碰马,那战马哩,”她一个一个往外赶,“老娘底马居然在这缩手缩脚过日子,还来占它底墙。老娘练刀都没得地方!”
听得陆美张嘴结舌。
确实是个矫健女子,料不需助拳了。
却不想,泼皮里有个在街面上混久了的,凑到一个衙役耳边悉窣说话。司仓处他常去的,没这号人,当过差?知她真的假的。
一时衙役犹疑不定。
当过差,便是说如今没有当差。虽然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但此妇人年轻,前途尚广,衙役也怕她背后人面情网还有效用。
若是假的……衙役想到那占了地的人家半夜送的礼,说不得,说不得妇人耍他嚒。
于是两厢一计较,拿泼皮试路,由得那几个猴孙脚尖一回,返回去又找茬。
一下倒是战况才降却升温,连带送粮青年也被裹挟在里头。
好妇人,腰板挺直,倒是克制,让上三让,才拳拳打起来。
连那黑犬也撑腿相帮,在链条圈里一咬一个。
陆美他们不认识,衙役那壁也少知情,你道此养犬妇人是谁,原来她从前北疆从军,做到校尉位置,兵役既满,复归乡间。
行伍生涯雕骨镂精,退役解任多年后,她仍然留得营里作息。
保有作战之精神。
时时可带刀再归。
然而朝内对此等退隐兵将,另有安排抚循。像这日青年送粮,便是一桩。又有地方衙门的岗位闲缺安排。
这妇人当过的差,就是这闲差。
她如今受衙役闲气,当日当差在位,也不见得快活。
敲商户的竹杠,摽上官的马屁,拉帮结派,领头的分派互斗,下面又要站队挤缝隙。不许太用功,显出格格不入。不许太孤洁,哪个敢拔擢你。最好略有小辫子,互相投名,系出网来。竟是功高震出主君无能、烈火烹出能者自污的缩影掠景。
镇日只有虚头的会谈、巴脑的饭局,日间衙门管饭,饭后午间同僚又扎堆,晒日头饮茶消食,造谣生事、八卦辖属,这便是他们的活计了。但凡有些追求之人,都不会去做这个行当。一时误入也绝忍不得。
误入尘网中,一去几个月。说得便是此养犬妇。
她打得性起,放出犬来。这条黑毛猎犬也有来历,是条西域异犬,个小腿短,浑身黑亮,圆耳一竖,圆眼一瞪,呲牙见尖,伸出小舌头竟是蓝色,传闻此犬牙中带毒,与其他狗类不同,未知真假。
两边是掀箩砸筐乱斗起来。
陆美向前起势助拳的脚一跺,都不知道往哪儿出力好。
苏云卿斗殴外行,于是拉过陆美,告诉他个人名,叫他如此如此去大喊一声。
“孟白?那是谁?”
“你去喊了试试。”
“好嘞。”陆小弟信任满满,从善如流。
小郎君一拉衣摆,往前冲去哐地一拍人家大门,吱嘎回响里,嗓门清澈嘹亮。
“嗨呀!这不是孟白孟——大将军嘛!怎在此处啊!?”
*
万籁俱寂。
院子里,劝架的青年动作一顿,疑惑转头;泼皮也一顿,将军,哪里冒出来的将军?
哦。这名儿还真喊对了。
陆美隔了八百年才从帮主处打听到的「她的歌姬」,原来云卿公子早悄悄摸清名号。
“孟大将军——你不在营里训你那一万三千五百人的兵,是在这儿,啊,访友吗?”小郎君笑盈盈走进门,无视一塌糊涂现场,信誓旦旦地,高声给歌姬兄抬个身份。
孟白:“……?”
泼皮:“……”
衙役:“……??”
事情就暂时解决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万三千五百人这个数略微夸张,一班泼皮走得露出牙疼表情。
衙役:什么将军虽然也不辨真假,但后来的这位小公子嚒,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人物。
你没看他那金荷包。就那么挂着。
就那么挂着!!
就这大金疙瘩映衬下,衣服一点不逊色的!这衣服映衬下,脸蛋又一点不逊色的!
改日再来!
*
小院复归宁静,陆美事了拂衣,功成身退。
什么,和帮主的歌姬聊天?才不,有仇!
陆小郎君坚定地退回云卿身边位置。
不过从门洞望进去,妇人小院一片狼藉,院内主客赧然分说原委间,但闻黑犬呜咽,那孟姓青年似乎又不顶用,又和妇人交情不深。
主要是黑犬呜咽。
令人闻之心酸。
陆小郎君发愁:这怎么帮一帮。
苏云卿又出主意。
三两句话,两肚子冒泡,听得陆美眼睛一亮,拳头一握。
——不错!这是北疆!行伍中事!
谢郡主姨姨!!
快来呀!!有人欺负你旧部麾下的小黑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