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焦黑的尸体摆在周诺面前,她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便断定此人不是托克洛。不过她并未告诉娜亚,只是按照王夫之礼将这具尸体安葬了。
从此这个藏在王宫深处的“王夫”,光明正大地消失在了人间。
明面如此,但女王在暗中从未放弃查探此事。王宫的一场火来得太过突然猛烈,将线索烧得一干二净。
不过能成此事,必有内奸。周诺转头从王宫之人入手,盘根错节的联系如乱麻一般难以理清。直至月余后她才查出侍卫与大祭司私下勾结,顺藤摸瓜揪出了当夜的内鬼。
然她并未对这几个奸细有何动作,倒是往大祭司府中塞了几个细作。你来我往之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王上也将人手铺到了整个洛南城与周边,借着新朝初立、普查百姓的名义,搜查所有民居。
冬去春来,周诺也在盎然春意之时,得到了托克洛的消息。
奄奄一息的他被人随意弃置在乱葬岗,若非郭大夫妙手回春,将人从女神处抢了回来,如今已离开人世间了。
“王上,可要将他带回洛南城?”暗卫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剪下一朵枯败的花,扔进了泥里,随意地答道:“不必了,等他好些送去达尔坎吧。”
当他选择与大祭司合作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彻底结束了。
她瞒过他一次,他也瞒了她一次,就此扯平,两不相欠。
前半生她受尽了屈辱与背叛,如今再容不下一星半点欺瞒。
被父亲作为玩意赠给手下将领,被名义上的丈夫任意欺虐。这些本应当是她最亲近之人,却在兵败如山倒之时,都不忘盯着她手里仅有的东西。
无他解法,只能送他们入轮回了。
不过托克洛和他们不一样,他真心爱过她、护过她。只是造化弄人,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东西。既然已经结束了,此生就不必再见了。
暮春时,托克洛才彻底醒转,身上的皮肤有两成都坏死了,还是用了罕见的圣雪膏,才勉强保下部分。
等确保他无大碍后,郭大夫也辞行回洛南城,临走前只留给他一句话:“王上让我转告你,从此以后天下任你游,除了两处,王宫与她所在之处。”
他不发一言地闭上眼,仿佛什么也未曾听见。
后来的日子里,托克洛成了孤家寡人。被火烧伤后,他的脸上有几道可怖的痕迹,再加上不愿被旁人认出,他干脆一直佩戴着面具。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巧撞上了有过几面之缘的魏平,他兄长已经入了周家军,他年岁不够便在家中自行习武。
“你发力的位置不对。”他在旁瞧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自然是换了音色的。
“那该如何发力呢?”小魏郎君很是听话地停了下来,诚恳地问道。
“你光用小臂发力自然使不出全力,先用腰背带动大臂,再自如地连上整条胳膊的力量。”托克洛敏锐地察觉出了魏平的问题,点了几处位置指引道。
顺着他的话,魏郎君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一下午的功夫竟练了平日里两日的量。
他也是个极为机灵的,日头刚偏西,他就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先生在上,受徒儿一拜。”
“你这后生,我可没说要收徒。”托克洛见状笑了
不过最后还是成了师徒,短短一年,魏平就成了周家军里新兵的头一名,接连立下奇功,升迁飞快。
他也不藏私,早早向军中举荐了师傅。
一直盯着托克洛的眼线,也将此事禀报给了女王。
王上眼皮都未抬一下,淡淡地吩咐道:“挑些个好苗子送过去,军中的职务就不必了。”可纸上却滴了数滴墨汁,花了即将完成的丹青。
不负众人所望,每一个经过“延叔”指点的苗子,都进步飞快。
不光教武艺,他还会教兵法,总能用最浅显的语言说明白一切。到了后来,不止是新兵,连在达尔坎的几位将军,都爱来延叔的小屋里一道饮茶用膳。
再后来洛南城的军营修好了,驻扎在达尔坎城的周家军大部队都得北迁。魏平再三请求托克洛一道去洛南城,都被他拒绝了。
“我在这挺好的,守着这座城……”未尽的话便是守着一个人。
小魏郎君哭得不能自已,但军令难为还是得走。
但托克洛也没能闲着,刚送走了小徒弟们,洛南城就送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后生与娘子。
“士兵能训,侍卫与暗卫能训吗?”
“能。”
寒来暑往,他在这座边陲小城又过了许多年。
直到周诺禅位于娜亚,带着使团前往大初,他忽然有种预感,他们将永远天各一方。
果不其然,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她便病逝在大初,葬在了她母亲的家乡。一处她从未去过,却始终魂牵梦萦的地方。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托克洛只是对月举了杯酒,毫无留恋地饮了下去。可惜酒里的毒份量不够,他又被救了回来。
魏平跪在榻前,声泪俱下地问道:“师傅,为何要抛下我?”
“这世间我已没了任何留恋。”他太过疲惫,直接用了原本的嗓音答道。
但小魏郎君没有一丝惊异,仿佛早就知道了师傅的身份。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沓画纸,全是师傅一家在达尔坎旧居的图纸。
“师傅,这是我偷偷从咱家里拿走的图纸,我着人在洛南城造了座一模一样的小院。达尔坎的小院被先王上改建了,可洛南城里还有座一样的。不光是小院,王上才二十出头,根基不稳,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的泪一滴一滴落在画纸、床褥上,让托克洛都颇为无奈。“放在大初你都是及冠的郎君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日后要教娘子嫌弃的!”
闻言魏平囫囵擦着泪,道:“只要师傅不做傻事,我再也不哭了。”
“好。”他慈爱地拍了拍徒弟的肩头,转头道:“不过我打算四处看看,罗格实在是个伤心地,就告诉旁人我去了吧,莫要寻我了,你也是。”
“除非师傅记着给我报平安!”
“好、好、好!”
待修养好身子,托克洛便启程了,自然身后还跟着几个魏平的暗卫。
离开罗格之后,他摘下了面具。多年佩戴面具的生活,教他的面庞极为苍白,再加上几道可怖疤痕,一路上倒有几个孩子被他吓哭。
这种时候,他总会从怀里掏出几块饴糖,都是娜亚自小爱吃的几种,递给哭泣的孩子们。有了糖吃,他们便不那么害怕,甚至还有个小娘子摸了摸他脸上的疤痕,怯生生地问道:“阿爷疼吗?”
正如幼时初见他的娜亚。
托克洛愈发慈爱地看着她,答道:“都过去了。”
这条路走得很是随意,时常几日都碰不上一座城池,常有商队见他年迈,会捎他一程。
这一日,他路过月湖准备前往提莫。边境有几座小城允许罗格人进出,他想去尝尝从前吃过的提莫菜肴。
行至月湖之时,一队商贾遥遥迎来,领头的中年妇人很是好心地问道:“老人家你往哪儿去,用不用我们载你一程?”
“多谢。”
上车后中年妇人才看清了他的模样,眼底有些讶异,但终究没问出口。
托克洛已经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并未有何异样。
“老人家准备往哪儿去呀?”妇人随意开了话头。
“去提莫边境。”
“听口音老人家是罗格人,那是能进提莫的,换了旁的地方来的,那可是要被赶出去的。”她打趣地答道,眼底的异色却愈发浓烈。
一路上她都时不时地主动开口,他也不好不答,毕竟还坐着人家的车。
但时间久了,他也觉着不对,有些问题显然超出了萍水相逢之人的界限。
等到了提莫,他本想辞谢,却不知为何生了一股冲动,将身后之人招呼了过来,一起跟着商队继续进入提莫腹地。
等他反应过来中了什么圈套时,他们一行人早已被一网打尽。这下教托克洛当真是哭笑不得,竟被自己所修的摄人心魄功法给控制了!
不光是他,几个护卫也都中了此法,将知道的全都给招了。连隔多长时日、用何种法子给魏平报平安,都吐得干干净净。
这位中年妇人便是迪娜拉,富贵赌场明面上的大掌柜,朗公子的左膀右臂。
而她幼时则与托克洛有过一面之缘,还偷了他的包裹,原以为是什么金银财宝,没想到却是一本功法。在她费尽千辛万苦学会识字后,才明白自己偷到的是什么样的宝贝。
只不过这功法只有第一册,她所能使出的能力与次数也相当有限。然即使是如此有限的程度,也足以让她在组织中爬到不低的位置,且不教旁人察觉。
数十年来,她都心心念念着后头的功法,谁能想到上苍垂怜,真的将当初之人送到她面前!
可惜的是,没料到他的身份竟如此显赫,刚带回提莫就被那些该死的罗格人给抢了去。
据说,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宝藏,这种逆天的功法,只是他们从宝藏里随手取出的玩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