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里一日无事发生。
只有北边军情来报,说朔国兵员异动,一时间人心惶惶。
朔国本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建立的王朝,虽然历经几代君王,已与汉人文化交融,但游牧民族骨子里的彪悍仍令人生畏。真要硬碰硬来一回,大周有几分胜算,谁也不敢妄下结论。
但朝廷有元欢坐镇,北部有长长的边境防卫线,似乎也不惧敌国。
元欢名义任丞相而实掌大将军职权,如今长子元肄升镇北将军,调离京都镇守荆豫,次子元肃升领军将军兼司隶校尉,掌京都禁军。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下了朝,元肃走出太极殿时,被一人拦了一拦。
那人长得不错,满面春风,一见元肃便调笑拜他:“恭喜表弟贺喜表弟!愚兄这就给你贺喜了!”
说的便是前两日皇帝赐婚的事情。
皇帝赐婚,那不就是拿个大饼砸也能给你砸晕了!可眼前这位准驸马爷一点没看出欣喜激动来,好像被赐婚的不是自己一样。
要不怎么说元肃不是常人呢?
不过想想也知道,那么个病秧子,日常连路都走不了,要不是有个储君头衔,谁愿意娶她回来?
许有珏盯着元肃的脸看了又看,只想从元肃脸上看出点端倪来,为自己这次的所求之事定个预期。
但看来看去,元肃就像块冷冰冰的石头一样,什么也别想从他脸上看出来。
元肃生硬地回了句:“表兄。”
这位表兄是他母亲兄长的儿子,名叫许有珏,现任镇北副将。按理说应该呆在边境守着国门,却不料几个月前借着给丞相贺寿的机会突然跑了回来,竟然就此赖着不走了。
他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无非是害怕朔国真打了过来,先将荆豫冲了,他这位副将死在战场上。
对这位贪生怕死之徒,元肃很不想理睬,怎奈这人死皮赖脸地硬贴上来,又是“表哥表弟”长短叫着,令他不得走开。
许有珏觍着脸笑:“肃表弟,这样大的喜事事先也不告诉表哥一声,害的表哥差点没惊得晕过去。不行不行,定是你我几年未见生分了,今天定要一起饮酒好好叙旧,我特地叫了兰香坊的花魁娘子作陪,咱们今晚不醉不归!”说着就要上前搂元肃的肩。
怎料元肃身子一低,像条泥鳅似的从他怀里脱了出来,待元肃站稳,手指轻轻一扫肩头,像掸去什么讨厌的脏东西,整得许有珏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甚是尴尬。
元肃只淡淡回道:“陛下赐婚的旨意岂能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提前知道?我若提前告诉了你,岂不是有揣摩圣意之嫌。至于你我饮酒么,今日小弟没空,恕不能应邀。”
许有珏只把心里的不服给咬碎了吞回肚子里,面上仍是笑嘻嘻:“既是这样么,那我也就不强留了。”
元肃听完拔腿便走,那许有珏赶紧追上来双手张开了拦住他去路,陪笑道:“表弟,表弟,之前说的那事么……”
“你说的是什么事?”元肃乜眼:“调回京都啊,这事不归我管。”
许有珏赶紧说:“表弟是管不了,可姑父他能管呀。”他搓着拳头:“表弟现在是天子的女婿了,那分量今非昔比啊,你说的话就连姑父也得听从一二不是?还望表弟你能在姑父那里美言几句,你就是我的恩人,我,我记你一辈子!”
元肃讪笑:“表哥说笑了,我要你记一辈子做甚?这事我管不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许有珏又在心里将元肃骂了几十遍,脸上仍笑:“表弟,咱们礼尚往来,你想不想听听我在荆州时的见闻?”
元肃一脸无所谓:“与我何干?”
许有珏笑嘻嘻的脸上闪过一丝狡猾:“你先听我说说看,兄弟我呢是个喜好风月之人,驻军荆州的时候也喜欢逛些烟花之地。荆州那地方啊,嘿嘿,虽比不上江南姑娘,但也别有一番风情,特别喜月坊的乐妓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元肃饧了眼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许有珏嘿嘿一笑:“莫急,莫急。就是听说喜月坊有个叫芷烟的乐妓,不仅出落的十分水灵,还颇有贵气,倒像出身不凡似的。你表哥我呀,自然是心痒难当,豪掷千金也要一睹芳容,你猜怎么着,我一瞧啊,竟还有几分像表弟妹。”
他一打嘴巴:“瞧我这张嘴!什么表弟妹,是那罪臣之女赵氏!我这一看,立马就想到表弟你了,想着当初她没过给你,你也难免遗憾不是,要是表弟有这想法,我把她……”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身子一倒,整个人连滚带爬像个西瓜似的从阶梯上滚了下去,就听“哎呦”声叫个不停,回荡在太极殿外。幸而他被阶下一人拦住,才稳住了身子,这一摔断了他两根肋骨,爬都爬不起来。
只见高高的阶梯上,元肃收腿立在那里,扬着下颌睥睨低处,整张脸上阴霾密布。
“今天只是踢你下阶梯,再有一次,我就送你去河里喂鱼,我元肃说到做到!”
许有珏抬起鼻青脸肿的脸,几乎痛的快哭出来,嘴里直骂:“草你娘的!老子好心想着给你尝尝鲜,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把老子踢成这样!你,你给我等着!”
元肃怒而一笑,将字挤出牙缝:“好,我等着。”
台阶上挤了一溜圈的人,看笑话的看笑话,劝人的劝人,许有珏还想骂,但见自己站也站不起来,还在一堆大臣们面前丢了份,一时间气也泄了,只一甩袖子怒哼一声,把身子扭到一边。
元肃气定神闲地下了阶梯,与他错身时只侧目一乜,吓得许有珏缩了脖子。
眼看着元肃越走越远,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憋一肚子气的许有珏在台阶上坐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被人颤巍巍地扶起身,定睛一看,扶他的人竟是元欢的亲信司马启。
许有珏赶紧拱手谢他:“多亏司马大人!要不是你扶住我,我这会儿估计去见阎王了!”
司马启笑着拍落他身上的尘土:“举手之劳。许将军莫和二公子置气,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
司马启是元欢的门生,本是奴隶出身,受元欢一手提携,因而他一直以元家仆人自谦,对外也称元家二子为公子。
许有珏心里不服,但不服也没办法,只能甩甩手:“算了。”忽然来了兴头,要冲冲晦气:“正好我在兰香坊设了宴,司马大人要不要一起?”
司马启不为所动:“在下还有公务,就不奉陪了。倒是许将军……”
他笑道:“还是去看看郎中比较保险,花酒么,什么时候喝都不迟。”呼喝宫人:“还不快扶许将军回去?”
许有珏一动身板,真的断了骨头!哪还有去狎妓的兴头,就这么被宫人搀扶着下了阶梯。
到了宫门口,被仆从接过,仆人也是一惊,“老爷这是怎么了?”
许有珏骂道:“狗娘养的把我踹了!”
仆人也跟着骂:“什么东西竟敢踹老爷,不想活了!等明个老爷和相爷一说,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踹我的就是相爷的亲儿子。许有珏瞥了仆人一眼,没好意思把这出大糗说出来。
而且,他不仅不能报复元肃,还得上杆子巴结,不然,再过几个月,他就真得拍屁股滚回荆州了。毕竟要真去元欢跟前求,元欢真能一怒砍了他。
可这元肃油盐不进啊。
要怎么巴结他呢?
许有珏绞尽脑汁。
……
今夜东宫寝殿的宫灯注定要整夜亮着,只因明日,皇太女殿下就要大婚。
礼部的人商量了一轮又一轮,就只商量一件事情,皇太女究竟是嫁呢,还是娶呢?
自古驸马尚公主,遵循的是君臣之礼,公主开府,亦不算出嫁从夫。
沈星澜是储君,更不应是嫁,嫁了,那把皇帝的脸往哪搁?
但礼部的人谁也不敢这么定。因为沈星澜的夫君不是旁人,正是元欢的儿子。
元欢要立皇太女,自然是要个好控制的傀儡,除此之外,还有男女身份上的考虑。既如此,他又怎么可能甘于人下,让自己的儿子“尚”储君呢?
礼部侍郎早换成元欢的人,自然是要好好揣摩上意。既然不是尚储君,那必然是嫁入丞相府啦!
只又要保证皇帝的脸面,也不能做得太过火了些,引天下非议。元欢同样不表态,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别想让他担礼崩乐坏、践踏天子的名声。至于元肃,则只留了一句“不可令储君下嫁”的要求,说了跟没说一样。
那这这这没有先例啊!大臣们想破了头,终于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就让皇太女殿下从东宫出,到元家府邸去转一圈,再回东宫。这样既不丢皇帝的脸面,又不丢了丞相的脸面。礼部的人觉得自己真乃大才!
“出的什么馊主意!”秀珠骂道:“就是想拍元家的马屁!哪有帝姬下嫁的,日后殿下真御极了,他们还不得大摇大摆地骑到头上来!”
流输道:“你可少说几句吧。”
盆里水雾氤氲,晕了铜镜薄薄一层,铜镜里隐约能看出个婉约少女的样子,青丝披散、洗尽铅华。沈星澜坐在镜前抚起一缕鸦青鬓发,未施粉黛的侧颜只从青丝里露了一只长睫浓密的眼来。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秀珠见她恹恹神态,不敢说了。
流输梳开沈星澜的头发,小心地劝:“殿下还得开心些才是,毕竟是大喜的日子。秀珠姐姐开玩笑的。”
秀珠头点的和小鸡啄米一样:“是呀是呀,奴婢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乱说的。”
揽风一进屋就赶紧躲得远远的,秀珠问她:“干嘛呢现在才回来。”
揽风无奈:“就怪韩师傅,好端端的非要在院子里养什么鸽子,把宫里当他家了,最后还不是让我们养,谁会养这些啊,一身臭味!”
流输问:“唉,话说韩师傅这几天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人了。”
秀珠瘪嘴:“谁知道呢,自从陛下下了婚配旨意,就没见到他人了。”
“估摸着他不喜欢元校尉吧,现下不知道躲哪去了。”揽风托腮感叹:“唉,以后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进宫来了。”
秀珠一扯她腮帮子:“你这么在意他做甚!别给我动什么歪心思。”
揽风打落她手:“胡说什么呢!我可不想再被他用竹篾子打。”
沈星澜听着这几个丫头扯东扯西地聊着,仍旧坐在铜镜前。再有一个时辰,嬷嬷就要来给她梳头了。
身旁停着元肃给她制的轮椅,她再凑近了些,去嗅上面松木的香气,松香淡雅,便能放松她那绷紧的神经。
不要紧,若他对自己真有怜惜,往后的日子,能容易些。
若他真的是有怜惜。
日头升起,满挂的红绸彩带装点长街。定安公府的大门敞开,就等着驸马爷从这里风风光光地上马。
元肃一脚踏出大门,却叫贵生拉了另一匹马来。
贵生道:“二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啊?这,这马上就要进宫了呀!”
元肃一手扬着马鞭一手按住马鞍,翻身上马衣袂飘飘。马背上他面色澹澹,只回答:“不急,等我回来。”
扬鞭跃马,尘烟嚣上,一路往城南奔去。
就在跃马飞驰之时,长街上正有另一匹马与他错身而过,一路奔进宫门,侍卫要拦,却见马上之人翻手一面铁牌,侍卫让行,那马就飞奔而入。
东宫前殿外,轮椅上的沈星澜已红装加身、云鬓花颜、簪星曳月、翠围珠绕,便是要出阁往内庭去拜皇帝与宫妃。
但见宫人来通传,说“韩谌求见”,话音刚落,来人已负着一细长包裹蹭蹭地闯了进来,那人双眉斜飞、目光如炬,可不正是俊逸不羁的韩谌。
徐祖姚想拉他:“皇宫重地,哪有你这么硬闯的?”
却见他后背的包裹一扬,展出一件银白红缨长枪,兔起鹘落、行云流水间,银花落雨纷纷下。
韩谌立枪站定,双目炯炯嗓音如雷:“殿下大婚,我身无长物,思来想去,就打了一根长枪相赠,聊表心意!”
眼前韩谌使的正是寿春韩家的枪法,也是他曾倾囊相授的枪法。这样的枪法,本已深深刻在她脑海里,从未忘记。
众人讶然的目光中,唯有沈星澜的眼睛亮了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