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
元三小姐迟疑地唤他。
此刻她心里也有些打鼓。
她是元欢的侄女,自小同元欢的几个儿子一同长大,一直是众人的小妹子,但元肃不比旁人,他性格冷淡,虽不至于与她生疏,但也谈不上多少宠溺。
原本是想找堂兄来给自己撑腰的,没成想碰上沈星澜这么个刺头,元肃又不肯相帮,反叫她丢了脸面。
要是元肄大哥哥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好声好气地安抚自己的。相比起这个冷心冷面的肃二哥,元肄哥哥又温柔又和善,从来不会骂她!
元三小姐腹诽抱怨。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我面子往哪搁?”
元肃嘲讽她:“她比你聪明多了。比起她,你还嫩了点。你自己斗不过,还被人反将一军,要怪就怪你自己嘴笨脑子笨,怨不得别人。”
“你做什么这样说我……”元三小姐很委屈,又觉不服气:“她有什么好的,你夸她都不肯夸我。”
元肃道:“你本就没有值得夸的。”
受着元肃不近人情的态度,又捂着发烫的脸,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死不了你,哭什么?”元肃冷声开口,便是半点柔情都不肯给。
“我这脸破了,可还怎么嫁人!”
元肃伸出手指轻轻往她下颌一捏,将那侧脸歪过来放眼下看了,语气依旧冷淡:“不过一点小伤,别在这哭哭啼啼,回去涂些药膏。”
一松手,力道让她退了半步:“你做的这些好事,我改日再找你算账。”
元三小姐却哭得更凶,瘪起嘴唇:“要是大哥哥在就好了!他才不会像你这般对我!”
“大哥哥?”元肃突然转了脸来,眉心拧动长眉扬起:“你以为你大哥哥就能放纵你无理取闹,肆意妄为?”
“你……”元三小姐哑住了。
元肃冷笑道:“你该庆幸是找了我,若是找了旁人,把你做的那些好事往你父亲和大伯那里一捅,你少不了一顿打。别忘了,皇位上坐着的还是沈家人,皇太女也是你大伯废了千辛万苦抬上去的,不是你这么个黄毛丫头说废就废的!”
元三小姐哑口,低下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子看。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元肃声色严厉:“我劝你还是改日去皇太女亲自道个歉,多敬着她些。别说我没有提醒你,说不定哪日,她就会成为你的嫂子。”
嫂子?
元三小姐错愕。
“二哥哥你……”她不敢拿眼瞧他。怪不得他这样护着那个丫头,敢情他早谋划着当沈家的女婿。
可元肃暗着眼底:“不是我,是你大哥哥。”
大哥哥?
元三小姐更惊。
“可是大哥哥已经娶妻了啊?她当大嫂,那原先的大嫂怎么办?”
元肃转头望窗外:“很快就不会是你的大嫂了。”
元三小姐更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阳光晒得人发热,元肃心里更是烦躁。他今日破天荒地对她这妹子废了这样多口舌,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越说,心里便越燥,又或许不是烦躁,但他品尝不出这心里的滋味。捏捏眉心,看见元三小姐还傻乎乎地愣着,不免厌烦至极。
元三小姐今年也有十八,因性格娇纵,在京都城里是有名的女霸王,寻常人家根本不敢娶来,因而她一耽误就耽误到了现在。
总这么放家里也不是办法,是该给她物色人家,让她早点嫁出去,收收性子,别再惹是生非。
元三小姐哪知对方心里的打算,突然心有所感,对上元肃冷冽的目光,身上一颤,再不敢抬起头。
元肃再见沈星澜,已是多日后的上午。
元肃来时,沈星澜正坐在院子里摊晒书卷。她褪去册立那日的华服,只穿了简简单单一身鹅黄对襟开衫,外面罩着月白纱衣,云鬓盘发只缀一朵珍珠玉兰,清雅秀气。
不知为什么,元肃觉得她比起以往,面色红润了许多,人还清瘦,却少了许多病弱之感,远远地看过去,是个人面桃花的婉丽少女。
沈星澜照常露笑,明眸含星:“你来了。”
元肃道:“上次的事多有得罪,让殿下受惊了,臣已经教训了妹子,以后她保准不会再犯。”
沈星澜道:“那件事么?我已经忘了,无妨。”
她大大方方地招手为他设座,元肃从不是客气的人,直接坐到了沈星澜身旁空着的一把椅子上。
秀珠手里抱着凳子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这位元家二公子紧挨着皇太女坐下,从阳光下拿了一本摊开的书随意翻着看,而皇太女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表态。
毕竟他逾矩也不是第一回了,他离她这么近,也不是第一回。
或许是因为生死之交,沈星澜已不再像初见时那样避忌他,他坐她身边不过半丈距离,她却没有任何不适,仿佛身边坐着的,只是个熟稔的友人。
元肃翻过一页,认真读起来,丹曦洋洋洒洒铺了他满身,墨发间、肩头上均金光熠熠,暖了他周身的气息,亦传递到她这里,叫她身上也暖洋洋的。
“今天陛下重开朝政,殿下听着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沈星澜道:“受益匪浅,以前从不知道朝廷每日有这么多事情要议,有这么多事等着拍板。”
元肃颔首:“殿下能从中获益便是好事,以后殿下还得多旁听学习才是。”
沈星澜笑:“你这语气倒像老师傅老学究似的。”
元肃敛容说得郑重其事:“皇太女殿下毕竟是储君,督促辅佐是做臣子的义务。”
沈星澜立刻摆出请教老师的姿态,玩笑似地作揖笑道:“那还请元卿再辅助我看看挑选东宫属官的思路,毕竟头一遭,我也不知想的对不对。”
她拿了一本簿子,“我见宫中曾有不少女官,掌内庭大小事宜,其中不乏书香人家出身的女子,我想着,可以先从她们当中选优。我已经叫夏内侍拿了这些女官的名册来,你看看如何?”
元肃接过,略翻了翻,“殿下可以出几道题,一一面过了,再做决定,可先从典书、侍读、侍从这些基础官吏择取。”
沈星澜来了兴头,当下就叫人抬了笔墨纸砚来,拿笔舔墨,斟酌考题。
元肃面色柔和,温声道:“慢慢来。”
他一面翻册,一面看她低眉落笔。
沈星澜忽然抬头:“怎么了?”
元肃别开眸光:“没什么。”
但那一瞬的眸光打在她额间眉心时,她分明感受到他眸中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
是柔情,是叹惋,是困惑。
亦或,挣扎彷徨。
为什么呢?
他目光别开的太快,她不能深究。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就算他告诉了她,她也不会明白的。
又一会儿,元肃拿起桌上糕点,一面随口问她:“臣见上次那位韩师傅也在,他与殿下似乎走得很近?”
沈星澜凝笔抬头:“嗯。我自小与他相识,他教我骑马射箭,又传授我祖传的花枪功夫,当初,也是他在崖下寻到的我。”
元肃道:“这么说他也算你实实在在的师父,又救驾有功,怎么倒不见他加官进爵?”
沈星澜道:“我俩也不算正式的师徒,他为人懒散,与我性情相同更像朋友,我唤他一声师傅而已。他么。”她笑笑:“也不愿做官,怕受拘束。”
元肃沉眉盯着指间夹着的那一块绿豆糕,听她说“不算师徒,倒像朋友”等言。
沈星澜忽而问他:“你在想什么?”
“倒没有什么。”元肃直了直身板:“只听人说,殿下近来常与他出入宫廷,形影不离。”
“怎么?”沈星澜眨了下眼,反问他:“难道元卿也觉得我作为未成婚的女子,与外男走的近,是有失体统?”
元肃却道:“殿下是大周皇太女,如何行事自有主意,无需在意他人眼光,至于什么女子德行,什么体统,更是屁话。”
沈星澜拊掌一笑:“是啦,这才像你嘛。我还以为,你是来教训我的,要拿老古板们的那一套砸我脑门上。”
元肃被她这一套一套的理论扰得头脑发紧,他揉揉眉心,将绿豆糕咬了半块。
沈星澜道:“他与我熟稔,这次也是见我初来京都,怕我水土不服思乡心切,才常带我出去玩的。其他的么,并没有什么。”
元肃道:“殿下无需对臣解释。”
沈星澜道:“不,我只是怕丞相与元卿误会。毕竟么。”
她顿了下,敛住面容,像在调笑又像郑重其事:“元卿不也曾说,要让丞相帮我寻一位好驸马?”
元肃抬眼看她:“怎么?殿下有属意人选?”
“没有。”她回:“全凭丞相做主。”
她咬了一口绿豆糕,又抿了口茶将碎末顺入口腔,在唇齿间留了淡淡的甜味与茶味,她展开手掌将起皱的纸张抚平了些。
元肃问道:“那你呢?”
“我?”
“你是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重要吗?”
元肃凝望着她的眼睛。
他眼如点漆,却很温和。而她的眼睛很亮,像紫暮星辰,却蕴着些疏远的寒意。
“您是大周的皇太女,您的想法自然重要。”
“若我想寻家世清白、相貌英俊、性情温和、品行端正的,你也能为我寻来?”
“臣也可尽力帮您去寻。”
“若我寻到的不是元家男儿呢?若我想远远地嫁出去,不在京都里生活,也不当什么皇太女呢?”
元肃将剩下半块糕点也扔进嘴里,不置可否:“虽不能完全如愿,也能满足殿下要求之一二。至少相貌品行都不能差,人要温和有礼,品行要端正仁善,才配得上您。”
沈星澜笑道:“是么?元卿对我这样好吗?那我先行谢过啦。只我,没那么贪心。”
“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在第一次你带我逛太极殿的时候。”她说道:“我只想好好活着。”
元肃取来帕子,将骨节分明的手指细致擦拭,擦掉了手上甜腻的绿豆糕渣。
只要好好活着……你的要求就如此低吗?
元肃闭了闭眼。
沈星澜重新提笔书写。
雪花白纸映出白光,映在两人之间,沈星澜落笔行云流水,如鸾翔凤翥,偶有停顿思考,元肃便用指背敲桌建议补充,令她又再接上思路。
时光不知不觉间流逝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