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西飞，拉斯维加斯的万家灯火编织成网，在方北的视线里逐渐模糊。他借着酒精昏昏入睡，再醒来时已是一片璀璨日光。

方北睡了很久，梦到了初中时的许多琐事。这梦漫长如往昔，一晃十三年。梦醒，他和简云新婚燕尔，今天返程，即将回归牢笼。

“把药吃了。”简云递上两片晕海宁，还有一杯热水。

方北推开简云的手，拉下遮光板阻绝刺眼阳光。蓝天白云干净得令人反胃，一线阳光穿过窗缝落在手心，与曲折掌纹交缠重合。方北嘴唇紧抿，平素的玩世不恭消失不见。他忽然开口，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梦到丁依依了。”

“你那个初恋？”简云心中一动，神色却淡然，儿时的小打小闹到如今回望是何其幼稚，只是再幼稚的感情也能伤人。简云侧头望向方北，“我记得你就是从那时起学会抽烟的。”

方北听到“抽烟”两个字，压抑下胸口的恶心和烦闷：“还有多久到？”

“一小时二十分钟，应该马上要准备降落了。”简云翻过方北手掌，略微强硬地把两粒雪白的药片塞进他手心，“没毒，你可以和空姐确认，别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方北嘴角挑起一丝苦笑——毒是不可能有，最多也就是迷药。鲜有地没有反唇相讥，方北用剩下的威士忌和药吞下。

安全指示灯亮起，空姐播报下降通知。方北拉起遮光板望进逐渐升高的低空云层。他的视线没有焦点，二人之间的沉默异样而艰难，预兆往后的人生。

“酒也少喝点吧，妈妈已经找好了……姑娘，下了飞机就要去医院的。”简云望向方北的侧脸，他好像憔悴很多，没有半点度蜜月的样子，狼狈得倒像是打了败仗的将军。

简云苦笑，心底思绪翻腾。

简云啊简云，你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畜生，打着爱的名义，把所爱之人折磨到这般地步。方北恨你入骨，你也活该受着。

听到医院的姑娘，方北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抽出墨镜来戴上，掩盖住疲惫和烦躁。

飞机稳稳降落在宽阔无际的停机坪上，热浪如火扭曲车窗外的风景。许婉心早已带司机在外等待，方北伸手给她一个拥抱，扯出一丝笑意。

“你怎么又一身酒气，熏死了！你现在不喝酒坐不了飞机是不是？”许婉心口中埋怨，嘴角却笑意温柔，一面又牵起简云的手嘘寒问暖，眼底的赞许目光都要溢出来。

“妈，怎么来这么早。”简云递上手里的购物袋，“威马犬奶茶色的Kelly，很好搭秋天的衣服。”

“哎呀，怎么买得到这个的呀！”许婉心惊喜地接过，往里看了一眼，更加爱不释手，“我们小姐妹们都还没有的，我先拿到了，这下他们有的嫉妒了。还是小云想着我……”

“方北挑的，他说您喜欢这款包好久了。”简云弯唇一笑。

许婉心笑着瞥了一眼，“还算是有良心哈，没有白养。”一面又低声跟简云耳语，“我就说蜜月有用的吧，你当时还说不去，你看你们两个，现在比走的时候亲密了多少！我当时也是这么过来的……”

方北用力揉了揉耳朵，迅速掏出耳机来戴上。歌单随机歌单随机播放到一首非主流老歌《我们的恋爱是对生命的严重浪费》，贝斯和鼓点躁得爽，索性摘下一边耳机塞进简云耳朵里，墨镜推上额头挑眉看他。

还没来得及诧异方北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简云很快听清了耳朵的歌词。这行为多少有些幼稚，简云有些哭笑不得。一面应着许婉心对于旅程的提问。

车停在医院门口，简云和许婉心进了医生办公室，方北就靠在医院大门旁抽烟。他懒得去听那些繁衍后代的细枝末节——以他和简云这样的关系，出生在这样家庭里的小孩又怎么会幸福？

两根烟抽完，许婉心先出来，脸上的笑容表示了她对简云物色的替身人选十分满意。

“我跟你讲，你真该去看看。姑娘长得交关漂亮，学历也好，真是咱们家走大运了。”许婉心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胎和你生姓方，二胎和简云生姓简，这样两家都有后，也了却你爸爸和我的一桩大心事。”

“谁要的谁养，我管不了。”方北揶揄一句，没想到话音还没落后脑勺上就挨了一巴掌。

许婉心气不打一处来，“我警告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蜜月里你都是怎么天天出去鬼混的！简云回来人都憔悴了。从前你在美国的时候是天高皇帝远，我管不到你，现在回了B市，你要还敢欺负他，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难受！”

方北闷声不响，直到许婉心又问了一句“你听到没有”，才应了一声“知道了”。

“去给简云买杯咖啡。”许婉心首战告捷，得意洋洋，下达第一个指令。

方北没了脾气，走到大厅的咖啡机旁边点了杯焦糖拿铁——简云不爱吃苦味，咖啡也只能喝最甜的。刚接好咖啡，就看到简云从洗手间里出来，于是递上：“给你的。”

简云挑了挑眉接过，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句揶揄咽下，说了声“谢谢”。

司机往市中心开，许婉心一边翻看包包，一边说着晚上的安排：“爸爸也刚到家，晚上一起去你们那里吃个饭。”

一行人到家，方北埋头吃饭，听简云将从未发生之事描述得绘声绘色，只得在被问起时含糊应过去。好不容易把两尊佛送走，方北才终于可以恢复冷漠神色。

他兀自上楼，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的简云，勾了勾手。

简云怔愣，不知道方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进方北的卧室里——新婚当天他们就分好了，主卧是简云的，客卧是方北的。

进屋一刻，简云就明白了一切。方北戴着黑色塑胶手套，贴服的材质愈发衬得他手指骨节分明。床上摊开一套纹身工具，齐齐整整。

方北扬了扬下巴，示意简云过来。他顺从地走过去，却在坐到床边的一刻被推倒，紧接着被方北翻身压下。裤腰扯下露出窄处皮肤，方北的指尖温热，在尾椎处打转。

方北的声音冰冷，从身后传来：“当年我学纹身的时候，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无须拓图，落针为笔。

“纹身师告诉我，纹身最疼的地方就是尾椎。所以我现在特别想扛知道，到底是现在的你更疼，还是被好兄弟一步步毁掉人生的我更疼？”

钢针刺入皮肉，几乎扎在骨头上。剧痛顺着冰冷的金属针尖直透骨髓。尾椎处皮肉单薄，没有什么脂肪，神经却是最多的。钢针细密落下，像毒虫啃噬骨头。简云在剧痛下不受控制地发颤，自嘲苦笑一声，连声音都疼得打颤：“自，自然是……你更疼。所以，方北……我欠你，却不后悔……”

线条勾勒过骨上皮肉，简云的震颤丝毫未能影响方北流畅的走针。好的纹身师都会尽可能控制下针力度让客人少受罪，可方北在听到简云说“不后悔”时手上的动作直接加重几分，几乎能听到震动的针头与骨头相碰的森冷声音。

拉斯维加斯的连日放纵加上如今疼痛折磨，简云的身体已经发烫。纵使脑袋昏沉，他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烙在尾椎上的是一个什么字。不过寥寥数笔，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

简云知道，方北不愿意听到他叫疼。所以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小臂，不再漏出半点声音。

被简云颤抖的声音搅得心烦意乱，方北草草收尾，一个龙飞凤舞的“北”字跃然眼前。他脱下手套，把一管凝胶扔到简云手边。

“让人给你涂了药用保鲜膜敷上，两周不能沾水，不然皮烂了别来找我。”

他沉默着将药膏钻进在手心，点了点头。

烙印完成，方北点开微信，十几个未接电话，他随便挑了一个回过去。用词轻佻，语调暧昧。结束对话后，他从衣柜里跳出一件黑色衬衫换上，挺括面料用银线压边，金属方块的纽扣造型别致。他理了头发喷上香水，转头瞥了简云一眼：“怕我出去谁别人的话就跟上，我喝了酒会干点什么我可不知道，到时候别赖我不遵守约定。”

简云默然，强忍剧痛换下汗湿的衣服，跟上方北出门。

身边的方北一身猎艳行头，像只开屏的孔雀。明知他故意要自己难堪难受，自己却扔固执地跟在了身边。

出租车停在一家新开的Livehouse前，方北挤开人群，来道正对舞台的大桌。座上男女见方北到来，赶忙上前拥抱。抱得最久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简云似乎在网上见过，是现在很火的一部网剧的主角，好像姓白。

方北落座，小演员明目张胆地坐到他左手边。方北再自然不过地揽过他的腰摩挲，右手掌心却贴在简云后腰处——新伤灼热，他屈指用关节有意无意地顺着笔画来回描摹。

“妻妾和谐啊！”朋友们发出怪声，纷纷起哄。

方北嘴角勾起散漫笑意，小白却十分知情识趣，越过自己主动与简云攀谈，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大腿上：“简哥好，我叫白敛，大家都叫我小白。”

还没说完，方北就往白敛后腰上一拍，看着他委屈又可怜的眼神说：“叫嫂子。”

“都是一家人嘛，简哥先进门肯定要叫一声哥，我做小的还要仰仗哥哥给我一席容身之地呢。”

一桌人笑得人仰马翻，白敛的挑衅也肆无忌惮。

他长得很漂亮，五官精致，媚色天成。恃宠而骄不过是因为方北默许的无声宠爱——父母面前方北尚需粉饰太平，可在这群酒肉朋友面前，不故意给自己难堪又怎能消解他内心恨意。

简云平静地移开目光，背脊习惯性地绷得笔挺。他自进来坐下就无视了来自方北朋友或好奇或探寻或看热闹的目光，保持着一贯的礼貌疏离，挑着无关紧要的问题搭话。只是被方北抚摸的伤口着实灼烧得厉害，皮、肉、骨延绵持续拉扯地痛，还得分身去应付那位耀武扬威的、打定了主意登堂入室的小明星。

简云神色冷淡地开口：“叫我简云就行，别的我听不惯。至于以后的事，时候到了再改口不迟。”

他不轻不重地把话挡回去，声音里已经因为疼痛透出颤抖。

方北看简云隐忍模样，心底又有快意。挑了挑眉拍拍简云后腰，看向白敛：“出门前刚给你简哥盖了戳，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忍的疼，你那么怕疼，要想进门先想清楚了。”

简云身体一僵，没想到方北会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脸上仅剩的血色又褪去几分。

时至午夜，这群人在方北和简云来之前早就喝得酒精上头百无禁忌，一听这话哄嚷起来说“小白你又机会啊”，不知道哪个看热闹不嫌大的喊了句“看看戳儿”。

方北眼底登时沉了冷意，对上那个愣头青的嬉皮笑脸，笑得面不改色：“我倒是不介意，就怕简云抹不开面儿。戳在尾椎上，你们想看自己问。”

白敛机灵，立刻捏住话头呛声：“这有什么抹不开面儿的？北哥要是在我尾椎上盖个戳，我连裤子都不想穿了。”

玩笑遮掩过去，方北扬起嘴角，笑入了眼却不入心。他搂过白敛脑袋狠狠在他唇上印个深吻，心脏某处却隐隐作痛，似乎有刺扎入

起哄声越来越放肆，分明是喧闹得连说话都要喊才能听清的环境，简云却能清楚听到身体里血液慢慢结出冰碴的声音。

本以为无论什么样的难堪他都能面不改色地承受——毕竟当初提出条件的是自己，不提离婚，不搞别人，他就对方北的任何要求全盘服从。

终究是事到临头，他才明白自己所签订的痛苦有多巨大。

简云眼尾有些红了，却冷冷扫过身前一圈人，语气淡然含笑却不容拒绝：“私戳，恕简某不能从命了。”

方北余光扫到简云的冷傲神情还有眼底的杀伐，与多年前渐渐重叠——那时的简云是为自己出气，而如今却是在狼狈中保全自己。

到底还是不够狠心，只是十余年的情分到最后也只剩这薄薄一层体面。百事皆非才知道当时步步是错，兄弟情深扭曲成今日毒草荆棘，难道罪魁祸首只有简云一人？

可事到如今，唯有斩草除根。

方北倒了一杯可乐，掌心里的药粉是年轻时就玩烂的把戏：“喝了，止痛。”

简云本来已将头别过去，不愿看方北和小明星的亲热戏码。没想到一杯可乐竟然送到自己面前，怔愣一瞬接过浅尝，痛似乎缓解几分，于是小口小口将一杯可乐喝完。

似乎是想起了简云现在还是方北名正言顺的“正室”，方才起哄的几个人轮番端着酒杯上来敬酒，嘴上开玩笑似的赔罪。简云推脱不过，喝完一轮，已经头晕，起身往洗手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