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逼仄得洞穴里有人主动说话了,火光摇曳。
“你叫什么名字?”法慈问道,他并不觉得小青就是她的真名,怎么会有人名字如此随便。
小青抬头,用一种奇怪又耐人寻味地眼神盯着法慈看了许久,看得法慈心里有些发毛。
“你干嘛这么看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小青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有些委屈,眼里有些泛红。
“我到人间之后,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叫什么名字。”甚至姐姐也是一样,好像已经忘却了她的名字叫作青宝,也是一直小青小青地叫着。
虽然小青很亲昵,小青很喜欢姐姐这样叫她,可是其他人也是这样叫她的,根本就没有区别。
青宝想要的是姐姐与众不同的偏爱,可是她不敢奢求,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法慈很明显不知道小青现在的内心活动,只是看到小青脸上表情变了又变,更多的是委屈。
便说道:“应该不会有人姓小的吧?”
小青立刻反啐了一句,“怎么没有,我朋友就姓小!”
法慈闭上嘴,难不成她真叫“小青”?
“我叫青宝……”
法慈没反应过来,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青宝这个名字和小青相比,有过之无不及,感觉都很随意的样子。
不过怎么说,青宝感觉更像是家里受宠的小宝宝乳名一样粘牙。
妖也会有家人吗?
白珍不是她的家人吗?她刚才说她下山之后?一时好几个问题萦绕心间。
“青宝…”法慈试图叫着她的名字。
小青心中那种别扭的感觉更强了,怎么这个小孩说话这么没大没小?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叫姐姐!小屁孩!”
法慈扭过脸去,不情不愿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姐姐。”
小青心里一阵恶寒,她平时叫白珍就是“姐姐”,里面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心思,当她听到有人也这样叫她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
连连摆手,“罢了,你还是叫我小青吧。”
法慈点点头,“我叫法慈。”
虽然小青并没有问他,小青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当是知道了。
小青又才反应过来,“法慈?”
这不是兰海唯一的徒弟嘛?她和姐姐定居江南之后,虽说她们是妖,但只要一直隐藏妖气,不危害百姓,兰海应当是发现不了他们的,可是兰海除妖的威名远扬天下,佛子座下第一弟子。但凡小青和姐姐露出一点马脚,他们都免不了一番死战。
可是眼前这个法慈知道她是妖,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也没有叫打叫杀。
小青想着,要不和兰海徒弟搞好点关系,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他呢。
小青从筐里翻了翻,从底部翻出两个包子,幸好是素菜包子,递给法慈。
法慈瞧着眼前已经冷掉的包子,肚子不争气地饿的咕咕响,都怪自己这阵子吃的太多了,半天不吃就饿的难受。
法慈接过包子,乖乖道谢,三下五除二地吞下包子。
两人再无多话,各自在山洞里找个角落休息去了,法慈根本睡不着,睁着眼睛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的炸裂声,以及小青极微弱的呼吸声。
第二天当天色大亮,法慈和往常一样这个时间醒了,可是眼睛几乎睁不开,昨晚不知道瞪着眼睛多久。
倒是小青,还在睡梦中。
法慈将小青摇醒,小青背起药篓,要和法慈告别。
法慈叫住她,说和她一起下山。
小青想了想,原本自己准备今天也在山上采药的,不如做个人情,将小屁孩护送下山,也能得个人情。
便点头同意和他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很是崎岖,坡很陡,一大一小说不清到底是谁护送谁,小青虽然人高马大的,死死抓着法慈的衣袖,似乎有些恐高。
倒是法慈,半大孩子,一脸的无奈地看着自己被扯得变形的衣袖,心想,难不成白珍不知道小青恐高嘛?但还是稳稳搀扶住小青,边走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恐高怎么还来采药?”
“哎呀,上山容易下山难吗,我平日下山忍忍也就过去了。”
忍?
“那许知意呢?他不能来采药吗?”法慈质问起小青的姐夫。
“许知意会把脉,我不会,医馆需要他顶着呢,而且我也不是常来采草药的,大部分采药市场上都能买到,我采得都是些不太常见的,我也熟悉。”小青替许知意解释着。
“而且,姐姐和许知意在一起就开心,姐姐开心我就开心。”小青这样说着。
法慈奇怪地看了一眼小青,嘴角抽动。
两人边走边聊,小青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脸上的紧张也消散了不少。
后来,小青每次采药之前都会偷偷叫上法慈一起,路上给他的塞上很多好吃的,都是寺里没有的素食和吃食。
法慈毕竟还小,难免贪嘴,对于小青的给他的食物都是来者不拒,一包热烘烘的油纸裹着,时常两人边上山,一边路上两人就给吃了。
每次下山,小青都要在法慈身上涂抹上浓厚的草木香,以免兰海起疑。
小青似乎很怕冷,每到冬天,她都是全副武装,用毛茸茸的衣物裹着自己,只露出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人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法慈就盯着她,生怕她走路被自己身上厚重的衣物绊倒。
小青偶尔也会指点一下法慈修炼,不过兰海教的很好,几乎无可指摘,法慈悟性很高,超越他师父是指日可待。
小青是看在眼里,更觉得法慈这个明日之星,还是趁早抱紧大腿。
法慈想,他和小青应该算是朋友了吧,虽然这种组合有些奇怪,人妖势不两立,却在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和谐。
小青的话其实很多,经常说着说着嘴巴就鼓起来了,她很喜欢喝水,法慈就随身备着水壶。
小青和他讲了很多她和姐姐之间的事,气呼呼地倾诉杏林堂那些奇葩的客人,她似乎很需要倾诉,她不在乎听的这个人是不是法慈,只要有一个人听着就可以了。
法慈不是瞎子,小青提到姐姐时眼睛里的痴迷与迷恋几乎快要溢出来了,她只是需要需要一个如此浓烈情感倾泻的出口。
小青甘愿当白珍和许知意幸福生活的旁观者,这是她自愿的,只要能看到姐姐,她做什么都愿意。
法慈看在眼里,看着小青一脸的满足,或者这是旁人不能理解的奉献精神。
两人就这样瞒着兰海和白珍保持了好几年的联系,小青就这样看着原本比自己矮两个头的小屁孩,一年比一年高,现在已经完全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
小青不可思议地扒拉着法慈的身体,比自己比划着,天啊,这孩子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法慈现在已经不需要仰头去看小青里,看着她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和摸上发梢的动作,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暗爽。
最近这阵子有段时间,小青没有来找自己了,也没有一声招呼。
法慈有点担心,打听情况,才知道杏林堂出了点意外,许知意不知道为什么重病昏迷。
也隐隐约约有消息称白珍是蛇妖,前一阵子端午喝了雄黄酒,现出原形,将许知意吓死了。
法慈的指尖发白,他不关心白珍,只想知道小青的情况,他唯一的朋友,她怎么样了?
可是若白珍是妖,师父必不会坐视不管,定要杀白珍的。
若真是这样,法慈简直不敢想,会怎样的结果……
后来发生的事如同浪潮袭来,势不可挡,摧枯拉朽般结束了法慈的少年时代。
他一下子由少年一下子进入到人妖不两立的厮杀之中,陷入无休止的打斗之中,没有任何的缓冲。
而他的对立面是他唯一的朋友。
法慈那段时间很痛苦,他少时修炼,不曾亲手除妖,满脑子的天真想法,总以为师父的除妖就像一种神奇魔法,妖怪就这么不痛不痒地从人间消失了,没有人会在乎妖地死活,只有对英雄的欢呼与掌声。
妖怪是不重要的灰尘。
法慈一直是这么想的,甚至和小青来往之后,他甚至自欺欺人地将小青和妖怪区别开来,小青是他的朋友,胆小恐高话多,满肚子的委屈不敢和她姐姐说,只能和法慈倾诉的普通女孩罢了。
可是白珍反抗,盗仙草,水漫金山,和师父不分昼夜地斗法 ……
白珍的哭诉,她的眼泪,她只想要许知意回来,小青的忠贞护姐,眦目欲裂,视他如陌路。
无辜百姓的哭喊,流离失所,被淹死时漂浮在水面的尸体……
这一切的一切,法慈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不断地痛苦纠葛自我怀疑。
于情,师父使计离间了白珍夫妻,致使白珍最终崩溃,走投无路,青白二人才会滥杀无辜,而小青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姐姐,她好像全然忘记了法慈,看着他的眼神冷漠无情。
于理,他是兰海的徒弟,是公道执法的僧人,是除妖师的传人,他要接管师父的衣钵,那么多无辜百姓死于蛇妖之手,他必须要清理为祸人间的妖怪。
可是让他亲手杀了小青,他根本做不到,小青与他之间的一点一滴闪现回放。
他看到小青站在浪头高声叫骂,披散的长发向后飘扬,风像钻进了颅顶,洁白的牙齿在下唇上印出一排齐崭崭的齿痕,圆溜溜的眼睛怒火翻腾,闪着亮光,长剑指着他劈来无数道狠戾的咒术。
法慈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小青,这么生动鲜活。
他无数次违抗师命,和兰海据理力争,人妖之间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兰海除妖之心稳如磐石,不可动摇,师徒二人渐行渐远,最终兰海将法慈逐出师门。
临行前,师徒二人相顾无言,只有师父眼角的水光,闭上眼睛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法慈逃避了,他没有那么强大,撕扯中他没有办法站在两方的对立面,手背手背都是他无法割舍的人。
他远走他乡,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游僧,一路游荡一路修行了几十年。
他的实力已经远超师父兰海,一路上他见过、听过很多人妖之间的纠缠,他杀过十恶不赦的妖,救过为情所困的妖,也与形形色色的妖怪交谈,试图去了解妖怪的世界和想法。
他心中的信念也愈加坚定,他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修行之人。
他在旅途中结识了一位挚友,叶问心,邀请他加入待月阁,他俩对于妖的看法几乎是不谋而合,相谈甚欢,反正他如今是无所归依之人,他并不在乎世俗对于僧人加入待月阁的看法,代管江南地区。
万万没想到,叶问心竟然认识小青,法慈这才知道他所了解的小青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就像一个神秘的宝盒,有那么多的秘密都不曾诉之于口,他不知道小青是来自昆仑的妖怪,他不知道小青原身是玻璃蛙,竟不是青蛇,他更不知道小青曾是男妖,为了姐姐化为女身……
他不知道的事太多太多,他竟莫名有些难过,或者最好的朋友只是他单方面这么认为的。
原来她曾经是男生,难怪那么高,为了白珍都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吗?她有多爱白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