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下的古道上,远远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在城外的路边茶棚停了下来,驾马的范景行戴着蓑笠,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从车上一跃而下,面向车厢里:“大表叔,前面不远就是青城镇了。那边有个茶棚,走了一天了,歇一下吧。”
晏奚坐没坐相,上半身靠在软枕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闻言来了精神,一掀车帘:“走!”
范景行把马牵到一边套好,跟着晏奚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往后一扭头:“大表叔,太……渊公子还在车里呢。”
晏奚凑近道;“之前在诏狱,你不是说他冷血讨人厌么?
“那都是我误会了,”范景行忸怩道,“公子说出了李大哥的名字,李大哥解脱了,可见殿下人还是不错的。而且,大表叔你喜欢的人,我绝不会讨厌……”
晏奚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说什么?”
范景行纳闷道:“大表叔,你真的完全不记得十岁以前的事了?”
“是啊。”晏奚径自走向茶棚,大声说:“店家,来十个青团子。”
范景行顿时觉得他大表哥挺可怜的。先前是痴傻,现在痴傻终于好了,却记不清事了。他决定不再提这个可能让晏奚伤感的话题,自认为很懂事地说:“大表叔,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是跟着渊公子出宫的家仆,不能怠慢了公子。有什么吃的,也要第一时间想到公子。”
晏奚和赵九渊同处一个车厢,对坐了一路,都没见过他吃什么。想来太子也饿了,就热情地说:“渊四哥哥,下来喝杯茶,吃点东西吧。”
范景行似乎被他这“渊四哥哥”震惊到了,露出没脸看的表情。
车厢里一时静默。
晏奚继续顽皮:“既然渊四哥哥不肯下来,那我只能把东西亲自……”话没说完,车厢就打开了,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得看了他一眼,下了车。
晏奚一行人在茶棚里坐下,大下午的,茶棚生意很好。青团很快就上来了,拳头大小的青团子,在圆盘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因为刚出炉,团子还冒着热气,表面微微发亮。
晏奚眼睛发亮,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团子,放进嘴中细嚼慢咽。
见晏奚吃的一脸满足,范景行本不喜欢吃甜食,也忍不住夹了一个团子,送进嘴中咬了一口。
……好甜。
范景行皱着脸,低头狂喝茶。听到不远处的桌前两个镇民说道:
“喂,你听说了吗,山上那个尼姑庵里的俏尼姑,前几天死了!”
“这事谁不知道?你是从外面刚回来的吧?”
“是啊,我刚从外面探亲回来,也是在路上听说这个事的。兄台,那俏尼姑,怎么死的?”
“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啊……”声音刻意压低了少许,“孙家的人半夜去尼姑庵,把那俏尼姑绑了,送到河边,把人浸猪笼了!”
“那孙家真不是人呐,明明是那孙大郎强占了俏尼姑在先,那俏尼姑也是可怜呐……”
两人边说话边看四周,说了几句就不说了,言谈里似乎很是忌惮孙家的人。他们很快就喝完了茶走了,离开的方向正是青城镇。
晏奚慢条斯理吃完第三个团子,放下了竹签,却左右找不到自己的帕子,就用胳膊肘碰了碰赵九渊:“渊四哥哥,借你的手帕用用。”
他原来那张脸过于招摇,便用阴术捏了张脸皮,新的脸皮五官平淡普通,却遮不住眼睛里的灵气,看上去十分违和,说这话就显得十分的……猥琐。
范景行一口茶喷了出来。
赵九渊眼神隐忍,将帕子扔给晏奚:“……别这么叫。”
范景行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两人,想起昨天他问晏奚为什么要带上太子殿下,晏奚神神秘秘说了两个字:“镇邪。”其它就不肯多说了。
青城镇的镇阴塔铃动,阴玄司派晏奚来查看,不是没有其它人手,而是这次振动,竟是直接冲着东宫龙脉而来。
晏奚不得不把太子殿下也带上了。
而皇帝竟然也默许了太子私下出宫。
范景行觉得太子殿下自从出了京梁,整个人比之前多了一点活气。
当然,只是多了一丁点而已。
*
吃饱喝足后,三人继续赶路,于傍晚时分进了青城镇。
青城镇地处北部沿海,冬天也并不萧索,一眼望去,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贩夫走卒接踵往来,十分热闹。
三人下了马车走在大街上,晏奚忽然‘哎’了一声:“我的钱包被偷了!”
“啊!”范景行指着前面逆着人群狂奔的小孩,“是不是他!”
晏奚演的很认真:“就是他!”
“好个小贼,竟敢偷我大表叔的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范景行撸起袖子,狂奔而去。
晏奚装模作样:“景行加油!”
赵九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演,只见晏奚赶走了范景行,对他眨眨眼:“毕竟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少儿不宜。”
赵九渊:“……”
晏奚低低一笑,右手食指和中指合并,念道:“遁!”
赵九渊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亮,他们便站在了一间繁华花楼中。花楼背后临江,水天浩荡,烟波渺渺。前面是舞台,从上往下看,一层和二层都挤满了人。晏奚带他进的是一间有屏风的包厢,包厢里设茶桌和带靠背的软椅,桌上摆着精致的糕点瓜果。
晏奚捏了一串葡萄,大喇喇在躺椅上坐下,自顾自吃起葡萄来。
赵九渊看了眼他脚边昏迷不醒的胖子,又看向晏奚。他这才注意到晏奚的左手无名指的底部有一圈浅浅的疤痕,紫红色的葡萄汁沿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缓流到了白皙的手背上,他也不在意,将手背放到唇边,缓慢舔去手背上的汁液。
赵九渊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
*
范景行连追三条街,腿都快跑断了,才在一条小巷里追上小贼。他把奋力挣扎的小贼双手反剪锁在身后,从他怀里掏出钱包:“前面没路了,看你往哪跑。好哇,竟敢偷我大表叔的……这不是大表叔的钱包?”
小贼只有他胸口那么高,瘦的像跟豆芽菜,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也不知道多久没理过了,杂乱地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小小瘦瘦的下巴。
范景行拨开他的头发,想看清楚小孩的长相,却对上一双凶恶,仇恨和憎恶的眼睛,当场愣了愣,紧接着就被小孩一脚踹在□□,要不是他躲得快,估计就……
小孩趁机跑了,范景行大怒:“小鬼,小小年纪这么阴险,那钱包不是你的吧,给我站住!”
小孩跑了没两步,箱子里突然冲出来三个手持棍棒的家丁,见到小孩,当即一脚踹了过去。小孩光顾着跑没注意突然出现的人,被踹出了几米远,重重摔倒在路边。
“小叫花子,连孙少爷的钱包都敢偷,不要命了?给我打,狠狠地打!”
家丁们冲上去,用脚踹小孩,用棍棒打他,小孩死死捂着头,被打的滚到了墙边,蜷缩一团。
范景行看不下去了,大声道:“住手!”他挡在小孩面前,说:“他还是个孩子,不就偷了钱包,还给你们就是了!”说着,将手中的钱包扔了过去。
“哈?这小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孙少爷的事也敢管,不要命了?!”
范景行一听,怒了。
他也是被捧大的少爷,他爹是正四品大员,他娘是承平侯夫人的表妹,他的大表叔是小侯爷,即便是京梁的世家弟子,见了他起码表面上也会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范少爷。这个孙少爷是哪里冒出来的土猴子,家丁都敢这么嚣张?
范少爷怒了:“我是——”
咣!
家丁们才懒得听他废话,一棍子直接敲在范景行的脑袋上,范少爷晕乎乎地摸了摸后脑勺,摸到了一手血。
范少爷两眼一翻,晕了。
家丁们哈哈哈大笑,领头的说:“蠢小子,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毛都没长齐,出来充什么英雄?把蠢小子和小叫花子都绑回去,孙少爷说了,今晚有好戏,刚好缺个助兴的,就让他们给孙少爷助助兴!”
就在这时,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在那之前,不如你们三个先给我助助兴?”
“谁?”
“怎么又来一个臭小子,今天没完没了……”
话未说完,领头的家丁喉咙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源源不断的血从那条血线里涌了出来。家丁猛地用双手捂住破开的喉咙,双膝跪地:“你……咳咳……”
越来越多的血浸红了这人的双手,家丁浑身抽搐地翻着白眼,很快,身体前倾轰然砸在地上。
见到这幕,其它家丁吓呆了,双腿抖的像筛糠,纷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
杨延云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化尸水,倒在尸体上,尸体立刻化成了一滩黑水,沿着墙根流走。做完这些,他才走到范景行身边,低头,却对上了一双夹杂着恨意和害怕的眼睛。
杨延云的眼瞳如同含着一滩化不开的黑色浆液,他幽幽地盯了小孩很久,直到小孩开始发抖,才放过他,弯腰用力掐了一下范景行的人中。
“……啊!”
范景行被疼醒了,瞪着眼睛,想起了前后,立刻回头,仔细检查小孩的身体:“你没事吧?”
小孩嫌恶地拍开他的手,一瘸一拐往外走。
范景行追了上去,掏了掏衣服,把晏奚吃剩下的五个青团塞进了小孩的手里,絮絮叨叨念道:“这些吃的你拿着,有点塞牙,你慢慢吃。我叫范景行,这几天都会住在云来客栈,你要是饿了就来找我。偷东西不好,别去偷了。”
青团还带着一丝温热,隔着一层牛皮纸,散发着微甜的香味。小孩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咕咕咕咕”,小孩的脸慢慢浮现一丝可疑的红色,狠狠咬了咬牙齿,捏着青团转身就跑!
范景行挠了挠后脑勺,这才注意到掌心全是干涸的血:“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一群小咯啰都打不过,真没用。”
范景行大怒回头:“杨延云!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诏狱里抬出来的!”
杨延云眼下好大两坨青黑眼圈,暴躁道:“你不来我也照样能走出来。”
范景行被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你这几天都没睡觉吗?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杨延云也觉得头晕恶心得厉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别管我了。我刚嗅到邪灵的气息了,还是快去找邪灵要紧。”
范景行道:“可大表叔他……”
“范景行,你是和家人来游山玩水的吗?都什么时候了,收一收你的少爷性子,先干活!”
范景行被骂的莫名其妙,怒道:“杨延云你故意找茬是吧?想找茬就直接说,本少爷今天就在这里替师父清理门户……喂,你怎么了?我就说说而已,你怎么还晕过去了?”
杨延云突然直挺挺往下倒,范景行连忙接住他,又拍脸又掐人中,还是没把人弄醒。
范景行只好把杨延云往肩一抗,背着人往镇里最大的云来客栈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