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的阴玄司在京梁西南角的一座深山里,山高百丈,云雾缥缈,从远处看,像一座仙山。
晏奚到的时候,凤非已经在等着他了。
凤非身高九尺,身穿阴玄司统一的红袍黑云底制服,脸带白骨面具,整个人仙气缥缈……哦不,鬼气森森。
晏奚红衣雪肤。黑色长发随意扎成高高马尾,面容艳丽近似妖,凑过来笑嘻嘻道:“凤非,跟你说件事。”
凤非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肯定不是好事。”
晏奚故作惊讶:“你怎知道?还真不是好事。就是吧,我刚刚好像把太子殿下揍了一顿。”
凤非:“……”
凤非盯着他半晌,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不把天给捅了!”
“我又不知道那是太子殿下,哪家太子殿下会住在那么破烂的地方啊。”晏奚为自己伸冤。
凤非眼神里闪过一丝无奈。
晏奚阴术天赋异禀,十岁上山,只用了短短五年就已出山,换别的人修炼十年半载都不能下山。
一年前,晏奚出山,顺手拐走了山主的宝贝“无妄果”,在人间游历了一年,回来竟然把十岁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凤非骂道:“早跟你说了那‘无妄果不能吃,你还是把它吃了!”
‘无妄果’乃山主雪藏明道尊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果子,只要服下无妄果,便能让人忘记一切红尘俗世事务,登羽化飞仙之涅槃极境。
雪藏明本来打算留着自己吃的,谁知转个身的功夫,无妄果就下了晏奚的肚子。
于是雪藏明一脚把晏奚踹下了山。
想起那时的鸡飞狗跳,凤非就脑门疼,叹气道:“晏奚,你的脑子里装的是胃吗?你偷吃了无妄果,道尊他老人家了整整一年,如果不是这次龙脉异动,你恐怕无极观都回不了!”
晏奚:“……”
见晏奚沉默不语,凤非以为他在反思,便不再说什么,先一步往前走去。
眼前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尽头是云端,巍峨庄严的道观尖顶,于云端露出一角。
晏奚姿势惬意,一步百里,与凤非两人,同时到达山顶。
近看,道观更显壮丽巍峨,两座石头阴兽镇守,中央牌匾上书:无极观。
这就是阴玄司的总司了。
进道观前,晏奚突然停住脚步,看看道观,再看看凤非,面容转为严肃,认真问道:“下山前,我记得道尊想跟我说我的身世来着,但他后来也没说。不如你跟我说说?”
凤非是道尊的大弟子,基本道尊知道的事他全知道。
凤非:“……”看来道尊那时是真气狠了。
凤非人麻木了,语调平平道:“你叫晏奚,字闻仪,承平侯嫡长子,你的父亲在你八岁时战死,你的母亲闻消息后卧病不起很快就跟着去了。你今年年十六,性……”
晏奚耳朵高高竖起:“性什么?”
凤非久久凝视,半晌,冷冷吐出两字:“疯癫。”
晏奚:“???”
就在这时,浑厚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凤非,晏奚,你们来了。”
晏奚抬眼望去,只见道观殿门徐徐从内打开。露出一面极为宽阔的大堂,以及一张巨大无比的宽阔的长桌。
一名白发长者坐在长桌尽头。雪白的长眉盖住眼睛,双手拄着拐杖,拐杖是碧玉色的,上头镶嵌着一只‘四不像’神兽雕塑。
此人正是大凉阴玄司的总司长,无极观观主,雪藏明道长。
除了雪藏明外,长桌另有两人。一男一女。
男人褐发棕肤,约四十左右,头戴竹编斗笠。女人两条麻花长辫,辫子上点缀晶蓝色蝴蝶,面容清丽,眼神柔情似水。
晏奚一一跟他们打招呼:“嗨,好久不久。”
具壤嘴角抽搐:“我们昨天才在京梁大街上见过。”
绫波眨了眨大眼睛,声音如小女孩纤细:“晏奚师弟。”
雪藏明:“好了,晏奚来了,咱们的人就到齐了。晏奚,你把东宫发生的事,详细报告一遍。”
晏奚便把刚才的事情用语简洁的说了一遍。
雪藏明沉思片刻,对晏奚道:“你怀疑太子殿下是邪灵?”
晏奚双腿交叠,搁在桌上:“最坏的那种。”
此话一落,众人脸色皆变。
阴术师,因修习阴术而出师,以斩杀邪灵为己任。
邪灵,生于人的邪念和恶意,轻则伤人姓名,重则覆灭家国。
阴术师若和邪灵接触过多,不免也会沾上邪气,若道心受损,阴术师也会背叛人类,转而伤害人。
晏奚所说,最坏的情况,便是这最后一种。
自甘堕落为邪灵的阴术师。
具壤眉头紧皱:“那你可知,他是什么级别的??”
灵分为五级,凶恶程度,自下而上,分别为:恶灵、邪灵、凶灵、恶鬼、鬼神。
恶鬼以上,乃鬼神,鬼神修为接近天道,实力是近神的存在。
阴玄司自建司以来五百年,从未在人间见过鬼神。
晏奚摸了摸下巴,道:“少说也有恶鬼级别。”
众人脸色更差了。
绫波细声细气道:“可…太子殿□□内有龙脉作保,就连我们也不能伤害龙脉之体。”
这就是晏奚所说,最坏的情况第二层含义,阴术师为保护人类而存在,龙脉关系天下百姓,关系家国之安危,如果龙脉被邪灵入侵,就是最坏最糟糕的情况。
具壤性子急,闻言拍桌道:“那我们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那恶鬼太子殿下害人吗!”
凤非道:“稍安勿躁,龙脉承系天道,没那么容易被邪灵支配。你可看清,太子殿下,道心如何?”
阴术师,因修习阴术,而生道心。此阴非阴邪之阴,而是阴阳之阴。
晏奚摇头:“看不清。”
雪藏明:“连你都看不清,看来龙脉之体,的确特殊。”
具壤:“不如先把人抓来再说!”
雪藏明:“恐怕不行,太子虽废,但有龙脉庇护,可见是天选之子。况且皇帝迟迟不另立新太子,君心难测,以后这天下谁做主,还不好说。”
具壤:“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怎么样才行!”
雪藏明沉思片刻,忽然将目光投向晏奚:“不如这样,晏奚,由你来监视太子,防止他作乱为害百姓。太子若暴走,整座皇城的龙脉也会跟着动荡,龙脉动荡,并非小事。目前我能想到有能力担此一任的人,也只有你了。”
北方阴玄司实力最强的几位都在这里了,其中又数晏奚年纪最小。但雪藏明一番话出口,在坐竟无一人反对。
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过晏奚的实力。
*
晏奚离开无极观后先回了趟承平侯府。
凤非告诉他,他现在还是朝廷承平侯,进宫得穿官袍。
但他还没进承平侯府,就被人拦了。
一个牛高马大的家丁恶狠狠问:“什么人敢乱闯侯府?不要命了?!”
晏奚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掏出凤非给他的侯府腰牌。
家丁仔细看过,忽脸色骤变,“哇”一声哭出来:“侯爷,您终于回来了!这都多少年了,小的们还以为….还以为….回来了就好哇!”
家丁嗓门极大,如钟鼓一般,晏奚心想,这人底子倒是不错,说不定加以历炼,以后也能进阴玄司的门….
晏奚一边想着,一边收了腰牌,笑嘻嘻往府里走:“我的官袍呢?去拿我的官服来,我要进宫——”
刚走没几步,一个小屁孩从远处跌跌撞撞朝他冲过来,快到他腿边没有刹住车,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
晏奚垂眸,浅淡的瞳孔带出雪一样的寒芒,吓的晏青珩愣是一声都没敢哭出来。
晏奚见眼前的小孩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便蹲下身,笑容亲切露出一口大白牙:“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家丁:“……”
听闻消息后赶紧跑出来的侯府下人们:“……..”
七岁的晏青珩呆了片刻,听明白后,“哇”一声哭了。边哭边喊:“哥哥….哇呜呜….哥哥….”
“侯爷,小少爷和您虽然非一母所出,但也是老爷的孩子。老爷夫人没了,您就是小少爷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晏青珩生母的贴身丫鬟书情抱着晏青珩,又戒备又害怕地看着晏奚,“你即使不喜欢他,也不能欺负他。”
晏青珩一听他哥不喜欢他,转身躲在丫鬟身后,哭的更厉害了。
晏奚闻言忽然没了兴致,懒懒直起身:“带他去吃点东西,我晚点再回来。”
说完接过官服,在风中一晃,人就没了影子。晏青珩虽然还伤心他哥把他认成了小姑娘,但听到晏奚说晚点会回来了,也不哭哭啼啼了,任由大丫鬟牵着手去吃饭了。
*
颓败的冷宫今日迎来了不速之客。
正殿前厅站着当今的五皇子赵濉。赵濉长相肖父,鹰钩鼻,方正脸,两道浓黑的眉毛向上斜飞,背着双手,皇子气派十足。
赵濉是来发丧的,听闻赵九渊遇刺,他忙不迭赶来看好戏。
赵九渊端坐在锦榻上,垂目喝茶。修长的脖子上缠着白色纱布,昨日晏奚的灵兽那一下,挠破了他的脖子。赵九渊习惯穿玄色,浑身上下,唯有皮肤和绷带是白的,黑与白的对比,锋利俊美的眉眼更加显得凉薄。
见到赵九渊虽然受了伤,但还能平静喝茶,赵濉就不痛快了。他自己不痛快,身边的人也别想痛快。
赵濉狠狠踹了身边小内侍一脚,喝道:“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将本王的探望心意给皇兄呈上去?!”
小内侍从刚才开始,拖着礼盒的手就在发抖,被三皇子一踹,抖得愈发厉害,直接扑倒在地,却死死护着手中的礼盒,自己摔了也不敢让礼盒掉在地上。但即使这样,礼盒里的东西还是掉了出来。
三皇子大怒:“来人啊,把这没用的奴才拖下去!”
“饶命啊,三皇子饶命!”小内侍匍匐在地上,不断求饶。但还是被侍卫夹着腋下粗暴地拖了出去。另一个侍卫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礼盒,在三皇子的示意下,走到赵九渊面前,将东西呈给赵九渊。
里面是一截手指,纤细秀美,断口还沾着血。
沾着血的手指躺在锦缎衬布上,秀美纤长。
“皇兄,知道这是谁的手指吗?”赵濉拉了张椅子坐在大殿中央,身后八名贴身侍卫佩刀站立两侧,威风凛凛。
赵九渊将墨玉茶杯往榻上轻轻一搁,目光落在断指上,漠然道:“不知。”
赵濉笑的猖狂:“是李肃明的,那小子当年是你的伴读,可是为你做了不少事,皇兄还记得他吧?”
李肃明是太常卿李觉的庶子,虽然是庶出,却年幼聪颖,正德十年入东宫做太子伴读。
赵九渊沉默了。
其实他不太记得十五岁以前的事了。
太子殿下天生冷情冷面,连生母宣皇后薨逝时,都没掉一滴眼泪。赵濉有时候觉得,在这方面他这个四哥,永远胜他一筹。
“我还以为皇兄你会伤心呢,看来我还是低估皇兄的无情了。”赵濉故作遗憾,寒声道:“既然皇兄瞧不上,那这根手指的主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孙正辉,你现在就去诏狱,传父皇口令,赐李肃明一死吧。”
“是!”葛衣侍卫孙正辉领命而去。
赵九渊目光漠然。
“既如此,我也不打扰皇兄的清修了。”赵濉站起来,也不行礼,大摇大摆地带着侍卫往外走,“皇兄若是得空,也该去看看父皇了。父皇可是一直念着皇兄你呢。”
殿门开了又关,卷进少许雪花,冷宫再度恢复了寂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从亮转为暗沉,又转为明亮的时候,东宫的殿门再次被打开。
细小的雪花随风卷了进来。
赵九渊抬眸,见到了晏奚。
少年身姿欣长如松,一身红衣官袍,身后是飞扬的雪花。浅色的瞳孔映射着阴沉的天空,流转着恣意飞扬的光芒。
枯坐了一夜的太子殿下手指微微一动:“你又来做什么?”
晏奚扫了一眼死气沉沉的东宫,和同样死气沉沉的太子殿下,无声叹了口气,扬手将手中两样物什远远抛给上座的赵九渊。一是阴玄司的总副司腰牌,另一件是他刚刚跟皇帝讨来的明黄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