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电影的舆论走势发生变化的关键节点,很可能源自宋夏宜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宋夏宜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前倾着上半身朝前伸出右手,手心朝上翻开手掌,像是在接从一旁的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不知道是谁拍下的照片,垂坠感极好的米色上衣挂在她身上,衬得体态格外消瘦且美,半侧着的脸上不施粉黛,略有些憔悴。由面容到身体,处处展现着骨骼精致线条迷人,瞬间就让万千网友心生怜爱了。于是,一些《无影之地》的深度解析被到处转发,大家终于理智地看待电影,畅所欲言的不再只是批评。
万延大感意外,她如何也没料到反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临,事情发展简直魔幻。但宋夏宜是隔天人已经上了飞往卡尔加里的飞机,才知道照片和随后发生的事情的,小鱼在她耳旁发表自己的感慨万千,而她在想的其实是前一天突然出现在医院里的陆屿桥,和他说出来的话。
赵谅作为跟了陆屿桥数年的助理,算是能比较客观及时地看出来他的丝丝变化,以及他对宋夏宜超乎以往的关注,因而在看到宋夏宜被拍的那张照片后,赵谅第一时间转发给了自家老板。
那张照片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陆屿桥的头脑,无比迅疾地把他从陆含青吵着要出国的闹剧中一把扯了出来,失神地盯着照片看了许久,莫名在意那束落进宋夏宜掌心的光。直到突然回神,辨认出来背景是医院后,马上惊慌不已地拨打宋夏宜的电话,对方关机。又去联系小鱼,才知道并不是她出事,而是覃悦笙住院。
飞机起飞的时候,陆屿桥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又掏出手机看那张照片,她曲着身子孤零零坐在椅子上,伸进阳光里的手白得像是要化开。他心中无端起了抑制不了的恐慌,甚至产生了一种再看下去,她就要融化在光线里的错觉。
好不容易捱着时间赶到医院找到宋夏宜,心头的那股惊慌不安才稍有减缓,宋夏宜正和楚瑜一块从住院部大门往外走,见到陆屿桥时,姐妹俩都惊讶。楚瑜有紧急工作,和陆屿桥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
宋夏宜很意外会在这里看见陆屿桥,没等问他话,就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宋夏宜听见身后动静转头看了眼,迎着他的手握住一道避让开后面移动出来的病床。
“你怎么来了?”她问。
陆屿桥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在为刚才突然产生的想拥抱她的迫切冲动而惊讶。
宋夏宜注意到他的视线,想起来他不喜欢公共场合有牵手拥抱亲吻之类的肢体接触,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牵在一起的手,又问了一遍:“外公还是小姨联系你了吗?外婆做的小手术,其实不用你特地赶过来。”
陆屿桥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松开的手,几秒钟后,目光移到她脸上,说:“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你手机一直关机。”
宋夏宜这才想起来昨天下飞机后就一直没空去摸的手机,解释:“放在包里,应该是没电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不是有意的,你不来真的没关系。”
陆屿桥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好久,才开口:“要来的。”
抬手牵住她的手,紧紧握住,携她往住院楼走,又说:“以后不要不接电话。”
宋夏宜刚要回答说不会的,就听到他说了后半句——“我很担心你。”
她诧异地朝他看,像听不懂他的话一般,他们并非天天联系,随后想起不常联系和联系不上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将心比心去想,联系不上的情况确实令人担心,退一万步退到起点讲,他还曾经承诺过要照顾自己。这么一想,倒也把自己说服了过去,态度自然地回答道:“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覃悦笙见到陆屿桥来,明显喜悦,手术后虚弱的精神都开始振奋,很是欣慰地看着他和宋夏宜一对璧人似的站在一起。
宋夏宜想,让外婆这样高兴,麻烦他一场虽然过意不去,但也值了。
两人从医院出来,是晚上七点,知道宋夏宜第二天要飞加拿大,陆屿桥得回京安,夏卫平就撵他们回去休息,说看也看过了孝心尽到可以了,晚上该休息休息明天该忙忙去吧。
晚饭在酒店餐厅吃,陆屿桥的手机响不停,宋夏宜听出来他是和陆含青为什么事情发生了争执,她垂目专心吃饭,没有多嘴。
陆屿桥按着眉心,觉得心力交瘁。陆含青找人去查当年两个凶手的家庭就算了,这次更是意志坚决地要去日本亲自面对那两家人,陆屿桥觉得她简直疯了。这段时间,兄妹俩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却丝毫不敢惊动家里两位老人。他无奈地放下手机,对宋夏宜说:“青青要去日本。”
“嗯?旅游吗?”
“不是。”陆屿桥摇头,“她要去找那两个凶手的家人。”
话音落,两人都震惊。
这是他们从来回避不提的话题,甚至在沐湖湾,这件事也从来没有人愿意提及。当年发生在异国的凶杀案,宋夏宜和大多数人一样知道得并不详尽清楚,清楚的只有他父亲陪母亲出国参加学术交流会期间,被两个日本青年以利器杀害。缘由经过无人知晓,只知道结果是两个凶手已经伏法,于凶杀案发生后第二年被执行死刑。
宋夏宜忐忑地问道:“她找到那两家人了吗?”
陆屿桥点头,随即道:“算了,不说这个了。”
宋夏宜并没有因为他不聊而松口气,她开始担心,知道他当年因此事性情大变,更知道多年以来这件事一直像阴影一样盘踞在他心头。她不知道往事为何突然被提及,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没有允许过她可以做些什么。
因为突如其来的话题,两个人都像被抽光精神,回到房间宋夏宜也没想出来能聊的话题,还是陆屿桥主动开的口,拉她到身边,说要看看她肩后的伤。
伤口愈合得很好,只是留下了一道眉毛长短的疤,破坏了背部的洁白无瑕。又不放心似的去抬她的胳膊,发觉活动不再受影响,心下不由宽心。
这时,陆屿桥电话又响,接起来后,连站在一旁的宋夏宜都听到了电话里面又急又慌的喊声,陆含青在叫:“你在哪儿?不在公司不在家,你跑去哪了?”
宋夏宜下意识要回避,刚转过身就被陆屿桥喊住:“你充电器在哪?”
“我拿给你。”宋夏宜说。
陆含青马上问:“你去找宋夏宜了?”
陆屿桥“嗯”了声,还没等再说话,电话陡然间被挂断。
宋夏宜拿来充电器就见他已经结束通话,微觉讶异,但没有表露出分毫。陆屿桥问她航班信息,她一边回答一边发消息给小鱼告诉她要帮忙拿上的一些东西。
陆屿桥默默看着她,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看她握着手机的手腕上挂着他送出去的手镯,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她是好好站在自己眼前的。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渴望靠近她。
宋夏宜自然察觉到他看过来的视线,发消息的间隙抬眼问道:“怎么了?”
他说:“你坐过来。”
她便低着头走了过去,手指还在屏幕上点来点去,见陆屿桥伸手要扶她,才移开手机看了眼脚下,避开茶几隔着一人的距离坐在了陆屿桥边上。
陆屿桥怔怔地看着两人之间的空位,有些怅然,见她收起手机,抛开脑袋里杂乱无章的念头,说道:“网上关于新电影的部分评论有些过激,像是有人在带节奏,万延的意思是不管,我尊重她的意见……她已经跟你说了是吧,你也不必去在意那些言论,票房成绩其实不错,影评人那边给出的评价也都比较好。”
宋夏宜突然问:“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
见陆屿桥倏地住口,她笑道:“电影还在拍的时候,万导就预料到上映之后可能会引发争议。我们有预期,其实电影到底好不好,我们比谁都清楚……剧本来说就已经很吸引人,毕竟出自咸青芥的手,再加上那么多专业又优秀的人为此尽心尽力付出……虽说有些恶评还是意料之外,但总体而言,我们的分析不会错,这部戏不可能会失败。”
“至少不会赔本。”她最后总结。
陆屿桥只管直勾勾地看着宋夏宜。
她叫他看得不大自在,换个话题问:“要不出去走走?”
马上又反悔,“算了,看会电视吧。”也不知道看电视和散步哪个更符合他心中浪费时间的标准。
陆屿桥站起来拉她,“出去看看吧。”
几秒钟后又去回应她上一番话,说:“不是钱的问题。”见宋夏宜跑开去翻找帽子口罩完全无心在听,他才轻叹一声,停了下面要说的话,去联系司机送钥匙来。
明明是工作日,可开过去的几条街依然满满都是人,宋夏宜几乎想说算了回去吧,又想回去也是两人大眼瞪小眼,不如在车里坐着,还能期待前方会有一个人少些的可以让他们下来走走的街道或公园。
竟然还真的有,有条开着咖啡店、陶艺馆、古筝古琴店的巷道,路灯洒下昏黄的光,街头望去安静人少。陆屿桥找了地方停车,和宋夏宜并排往里走,有一些店铺关着门,路上行人寥寥,多是两边张望,应该和他们一样来自外地。
走了会,便看出这边的建筑大同小异,门店装修也出现重复的审美,不如刚开始几家瞧着新鲜有意思。
又走了会,没等迎来某家让他们想逛一逛的店,倒是先迎来了南方夏日突如其来的急雨。
雨点打下来时,宋夏宜愣了下,就被陆屿桥半揽半推着往旁边的店铺去,他说:“等雨停再走。”
宋夏宜笑起来,忽然兴起了恶作剧一样的念头,一把抓住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猛地拽着他朝停车的路口一路狂奔。
风狂雨骤,吹打得巷道两旁盆栽里的鹤望兰散尾葵龟背竹一通乱糟糟的枝摇叶摆。
然而陆屿桥的眼中没有风雨没有枝叶没有巷道,他看到的只有牵着他手的一道莹白,和前方轻声欢笑着的纤细的人影,长长的裙摆像羽毛一样飞了起来,扬出蓝紫色的梦境,她梦幻得像一个仙女,正在勇敢地带他穿越人世悲苦。
他忍不住想,还好她还没有飞走,还好她还牵着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