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桥很想去医院亲眼看着孟熙文给他分析那些检查报告,告诉他得出那样严重结论的依据是不是真的确实充分,可是孟熙文怎么可能拿这种事乱说呢……他感到无比恐慌,似乎耳边又出现她呕吐的声音,她过瘦,时常脸色苍白所以不工作也会化妆提气色……
多久了,她这样多久了……
没有人知道,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谁问她,她也只会像和外公外婆电话里说的那样——没有感冒,没有生病,别担心,我没事。
也许她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没事,什么都没事。
他忽然很想看看她,可芝加哥现在是夜里,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睡着。
熬到凌晨,陆屿桥终于忍不住拨了宋夏宜的视频,她隔了好长时间才接,出现在镜头里时匆匆忙忙的,手上还握着个才剥了一半的鸡蛋。
“嗨!”她冲视频招手,问:“国内几点?是不是12点多了?”
她看上去是健康的,声音也是亮亮的很有活力,陆屿桥不愿意相信孟熙文的话。
宋夏宜不明白为什么陆屿桥只是看她不说话,人一动不动地跟视频卡住了似的,伸手在屏幕上点了点,扭头问镜头外:“弟,来看看是不是没信号?”
宋河端着一小碗汤出现在镜头里,也凑到屏幕前点了点,拿走她手里的鸡蛋塞给她那个小碗,言简意赅说:“满格,可能姐夫那边信号不好。”
“我这边能听到。”陆屿桥赶紧出声,怕她下一秒就要挂视频。
宋河剥鸡蛋,和陆屿桥打招呼:“姐夫你好。”语气平淡,态度一般。
“你好。”陆屿桥回道,没等再往下寒暄,宋河把鸡蛋递给宋夏宜,身子一转出了镜头。陆屿桥顾不了宋河的反应,问宋夏宜:“才吃早饭?”
“加餐。”宋夏宜说,“奶奶说了,长不到五斤肉不让我走。”
陆屿桥心里冒酸水似的,想问的话明明有好多,可是一句都不敢问出来。纠结半天只能问她:“目前长了多少?”
“一斤吧,五斤真的太难了,搞不好我得住到明年这时候。”
“夏宜,多吃饭,早点回来。”
宋夏宜还以为自己听错,心说这语气听着怎么还满含思念呢,看屏幕里,他还是如常没什么表情的脸,笑着点头说好。想起前两天小鱼发消息说她结婚陆屿桥给包了个超级大红包的事,就着聊了几句,又问起张启的新片,问前期筹备到哪一步了。
陆屿桥几乎已经忘记她要参演这部电影的事,试探着问:“你真要演?”
宋夏宜心头一紧,“出什么事了?张导不拍了?”
“没有,他跟汪展谈好了。你要是不想拍,我们还来得及……”
“为什么不想啊?”宋夏宜实在困惑,“剧本挺有意思的。”
陆屿桥扶额,“前几天跟我汇报说人员定得差不多了,可能一月底二月初要安排演员训练。”
“那开机得要三月了吧?”
“嗯,初定是三月中旬。”
“好期待!我都好久没演科幻片了!”宋夏宜说,语速都变快,有种急切的兴奋,让陆屿桥想要劝她暂停工作好好休养的念头不得不打消。
年前的时间在繁忙的工作里飞速流逝,陆屿桥的日常由开不完的会议、参加不断的聚会和对宋夏宜放心不下的担忧组成。孟熙文的那通电话时常让他恍惚,以致他在和宋夏宜的视频里,总是不停地寻找不知道用以证明什么的蛛丝马迹,她在宋家过得不错,看起来愉悦放松。视频里,宋家老小都有出现过,她的爷爷奶奶,宋延礼一家三口,姑姑叔叔的家庭等等,随着年关将近,似乎她的每一天都过得非常热闹。
但是,如果不是视频时正好看到,陆屿桥不会知道她在芝加哥是在过这样的家庭生活,他们视频时间基本固定,京安的早晨,芝加哥的晚上,三天一次,是由给山山拍小视频改成的视频通话,他会在晨会结束后联系她,她接通后会走到相对安静的地方,背景里的客厅餐厅吵吵囔囔,不时有大人小孩穿过镜头的身影。问她,她会介绍说这是谁谁那是谁谁,不问,她不主动说。她提起的话题常是京安的这些人,是他的生活圈子。他知道自己在为这些话题失落。
唯一较能让他舒心的,是她看起来精神很好,后来终于没再化妆,大约她对自己的状态也是满意的。
新年稀里糊涂地度过,聚餐吃饭,沐湖湾老宅年味很浓,家家户户欢声笑语,衬得人丁单薄的陆家越发冷清萧索。这冷清是陆屿桥父母离世后延续至今的,平常还好,唯独团圆的日子,这个家庭的成员面面相觑着强颜欢笑。
韩郁琼问陆屿桥夏宜哪天回来,他说初三,一想又说,到家得初四了。他忘了时差,隐约有几分失落。
初四晚上,宋夏宜飞机落地直奔沐湖湾,算是吃陆家迟到的团圆饭。
她到达之前,陆含青已经烦躁不安了一整个白天,因为很久没见宋夏宜,有种不知道如何面对的意思在。韩郁琼把她的浮躁理解成了跃跃欲试,耳提面命地告诫她这是新年,要她务必给宋夏宜一个好开年好兆头。
陆屿桥比她还焦躁,但面上看不出来,只是下午和李栋如下棋的时候被老人家嫌弃了几次,李栋如捡棋子,说:“你这样心不在焉,我不如跟你爷爷下去。”
陆含青过来说:“我哥心烦。”
“他烦什么?”
“还不是宋——”陆含青猛地住嘴,目光狐疑地看向陆屿桥,问他:“你烦什么?”
陆屿桥没吭声,瞥了陆含青一眼,起身给陆守和让位。也没留在旁边观棋,出了客厅向厨房去,见两个阿姨有条不紊在忙碌,套了件厚外套又去花园里找忙着给月季冬剪的韩郁琼。
韩郁琼问他:“你出来干什么?”
“夏宜快到了,我去机场接她。”
韩郁琼手一抖,一剪子下去剪秃了两根枝条,尽量若无其事道:“那你去,你去……接回来咱们正好到时间开饭。”
陆含青从窗户口看见陆屿桥开车走,外套不穿就急匆匆奔到大门外头,冲她奶奶喊:“宋夏宜马上回来了,我哥他干什么去!”
嗓门大得韩郁琼又是一记手抖剪坏一根特强壮的枝条,刚要回身指责,一咂摸,又觉得这对兄妹的态度很耐人寻味。放了剪刀拉陆含青回屋,一边跟她说:“你哥去接夏宜,这不时间差不多了么。”
陆含青问:“这次这么痛快答应了?”
韩郁琼也顾不上洗手了,认真观察孙女的脸色,说道:“你哥自己说去的,我没要他去。”
“他主动去的?”陆含青不相信似的重复道。
韩郁琼说:“年前不还跟夏宜去了趟波士顿么……”
陆含青很惊讶,“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十二月的事,听说是佐伊生日,出发前两天你哥还特地跑过来问我要了个玉镯子,估计是临时决定去没来得及准备礼物……说起来他还挺重视的,搁屋里选了半天。”
陆含青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非常极其特别不相信的模样。
韩郁琼思索一番,问陆含青:“你哥这是要和夏宜好好过日子的意思?”
陆含青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的。倒是最后也没给她奶奶一个回答,人跑回房间,躺床上冥思苦想,难不成还发生了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事?难道她哥莫名其妙突然就爱上宋夏宜了?
六点多,陆屿桥接到了宋夏宜,她裹着厚厚的外套,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一对眼睛满是笑意,遥遥地朝他挥手。坐进车里,宋夏宜开始拿口罩解围巾,头发被围巾扯得乱糟糟,还没顾得上整理,陆屿桥忽然伸出手来替她拢了拢长发,指腹擦在她脸上,她感觉到自他身体传来的热意。微微一怔,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明明以前分开过更久的时间。
陆屿桥帮她把外套放到后座,转头看到她手腕上的玉镯,心底涌起微妙的满足,总算她身上愿意留着自己送出去的东西了。
宋夏宜系好安全带,见他还是看着自己没有动作,抬手摸了摸脸问道:“脸上沾东西了?”说着就要去翻镜子。
“没有,”陆屿桥说,“怎么休息这么久也没胖起来?”
“有胖,胖了三斤多,我往口袋里塞了两个手机一个充电宝,才把我奶奶忽悠过去。”宋夏宜笑着说,“先是穿了宋河的大衣,衣服死沉,上称直接重八斤,给我吓一跳,他太离谱,往兜里放了俩超大的苹果。”
她好像变回很小的时候,高兴起来说话会眉飞色舞。陆屿桥不禁想,也许这中间的许多年根本不存在,她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从前什么都好。
“宋河读高三?”陆屿桥一边开车,一边找着话题和她聊天。
“嗯,跟我说想回来念大学。”
“回国?回京安?”
宋夏宜点头,“是啊。”
“你爸他们能同意?”
“他跟我说没问题啊,我不知道,我爸应该不会拦着他,叶阿姨那边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好意思问。”说完想了想,又说:“不过宋河性格稳重,叶阿姨对他一直很放心,也比较尊重他意见。”
陆屿桥和宋延礼、夏锦南两边家庭接触都不多,他们很少回国,他也难得去探望,对宋河的印象,除了小时候安安静静很乖巧的模样外,就是最近视频里见着的那样,个儿蹿得高,头发留得偏长,长相秀气,有点宋延礼年轻时候文艺青年的气质。他问:“宋河打算学什么专业?”
“历史。”
陆屿桥意外,宋夏宜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用你没听错的表情点了点头,说:“闲着没事就看各种史书,古代史近代史比我了解得还详细。”
聊着聊着到了家,陆家二老并陆含青在客厅等,见外面车灯照过来,陆含青立马站了起来,趴在窗户上一眼不错地看着那对夫妻。
进门先是互相拜年,宋夏宜把衣服给伸手来接的陆屿桥,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给陆含青准备好的红包,陆含青一下没顾上接,扭头和她奶奶对视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在宋夏宜的手腕上,那晶莹剔透的冰种玉镯不就是家里的物什么。
韩郁琼一下看懂了,原先还琢磨呢,怎么一个成人礼要送这么贵重的礼,合着不是要了去当生日礼物的……胳膊肘杵陆含青,“你嫂子给你新年红包呢,快收!”
陆含青这才伸手接了宋夏宜的红包,厚厚一叠捏在手里,鼻头莫名一酸,垂着头嘀咕了声“谢谢”。其实每年宋夏宜都会给她红包,然而第一次,她在她眼里真的像个嫂子,和她哥站在一起,他会帮她拿衣服,手扶在她肩膀上一直没有拿下来,有几分亲昵。
终于,她开始像她的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