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灵们确实团结。
合起伙来砍谢扶光,步调一致,配合默契,让人怀疑一个妈生的。
谢扶光对器灵不太了解,也不觉得手下败将团不团结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她矜持地喝了两口水,喉间清润,看在水的面子上敷衍崔惊厄:“单打独斗打不过,团结对外有什么问题?”
“这问题可大了,”崔惊厄头头是道,“器灵们和人不同,不兴合作共赢那一套。若没主人管着,它们一个个可傲,彼此谁都看不上谁,凑在一块不起内讧争高低都是好的。”
“再者,每件法器都有习惯的出招方式,这点不会轻易更改。可你看它们,我刚浅数了数,至少从攻击次数上,各方向的数量很一致,至于其它层次,我从旁观角度体会不出,大小姐不妨回忆回忆,它们是不是不知疲累,每回出招的力道都能保持一致?”
刚刚与器灵们交手时,谢扶光便觉出几分诡异,只是置身险境无暇多思。
这会儿想来,四面八方的刀剑气看似杂乱,仔细体会,却不难瞧出章法。
“的确。”谢扶光证实,“它们虽为器灵,却不像有灵性,更像在机械服从什么。”
耳畔倏然传来两声吸鼻子的声音。
她闻声看去,正见卢笑绒皱着鼻子拧了拧眉头。
“你也有病?”
崔惊厄初见即吐血的画面挥之不去,谢扶光第一反应是她也体魄不佳。
卢笑绒摇头。
“这些器灵身上,味道很奇怪。”
谢扶光和崔惊厄用力嗅了嗅。
什么都没闻出来……
“我天生五感比别人灵敏些。”卢笑绒解释。
难怪。
初遇她时,她像是背后长眼,总能及时避开背后铜钱的袭击,刚刚又屡屡给与提示。
她应是可以捕捉利刃破空的细微风声。
“味道怎么个奇怪法?”谢扶光顺着她之前的话问。
“类似每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味,闻到熟悉的味道,就能判断出来人是谁,器灵们也具备其标志性的气息。”卢笑绒说着,又嗅了两下,确认无误后继续说,“那些器灵传过来的气息很杂,几十种交融在一起,每种都很微弱,混在一处本不应有压倒性的气味存在。”
“可它们之间,却有一道诡异的气息穿插始终,这不对劲。”
这样说来,那些器灵不像一个妈生的,更像是被什么侵染了。
器灵们近透明的身形落进卢笑绒眼里,也比别人眼中更清晰一些。
借助敏锐眼力,她能勉强分辨出它们此刻的茫然。
“大小姐,”她试探地碰了碰谢扶光的肩,碰到后抿唇开心地缩回手,“它们现在似乎脱离了控制,要不要试着沟通一下?”
“人和器灵怎么沟通?”谢扶光问。
卢笑绒怔了一怔,发自内心困惑:“乐命……还没有开灵智么?”
“乐命”即是谢扶光的刀。
以刀柄护亲友,
以刀刃斩阎罗,
以刀鞘敛锋芒,
以刀名乐天命。
为人如做刀,人刀合一。
当年锻刀的器修曾怀抱这样丰满的理想。
然而谢扶光凭本事让现实骨感到只剩下第二行。
她没有朋友,襁褓之年母亲失踪,父亲谢白扇作为仙盟盟主,一无须她护,二也与她关系极疏。
至于“敛锋芒”,渡业山大小姐生来万众瞩目,除去一身刀法,最以臭脸闻名,说她“乐天命”,乐字能冤得六月飞雪。
器灵有它们自己的语言,外人虽插不进去,但器灵们与各自的主人可产生特殊的意念交换。
谢扶光这反应,不像和器灵相处过。
“没有。”说起这事,谢扶光没什么情绪,“之前生过一点灵智的,我父亲怕我练武分心,从萌芽就斩断了。”
她耸耸肩,侧脸皮肉极薄,显得冷硬:“正好,我原本就怕烦。”
一旁崔惊厄余光在她唇上晃荡一圈,扯下块烤饼放入口中。
放了太久的饼像石头,和大小姐那张嘴一样硬。
他觉得二师兄的烹饪水平有所下滑,一张饼烤出了五味杂陈,干巴巴的内芯也一肚子坏水的滋味。
“真可惜,”卢笑绒自己也没有,“我不用刀剑,平日只带些小玩意儿保命。”
谢扶光没说什么,转头缄默地看向崔惊厄。
不知为何,这位一会儿吐血吐得要死,一会儿发癫跳个大神,生就一副不靠谱相,但她就是隐隐觉着他或许会再给她个惊喜。
崔惊厄喝水顺下口中硬饼,这才注意到谢扶光幽幽投来的视线,愣了两秒后,他熟稔地将手上油往衣襟下摆蹭了蹭,摘下腰侧佩剑横放在膝上。
他的剑通体银白,从剑鞘便可看出名贵,虽无繁复花纹作衬,反显出一种低调的圣洁,总之与他甚是不搭。
“我这剑里确实有东西,但跟器灵不太一样,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沟通,只能试试了。”
说完,他拍了拍剑柄:“小美人,出来。”
谢扶光:小美人?这又什么鬼话。
不待她一个念头闪完,崔惊厄的“惊喜”已闪亮登场。
随他话音落下,一条长约九丈,布满银鳞的蛟龙从剑中呼啸而出,裹挟一道劲风,顷刻光景,长尾已环绕一众剑灵盘旋数圈。
一声龙吟从它口中啸出,直接震晕了天上的假太阳,顷刻间狂风起,浓云布,视野昏暗下来,先狠厉后迷茫的器灵们这会儿肉眼可见开始发抖。
卢笑绒惊得目瞪口呆,谢扶光矜持些,只微睁大了眼。
几十米外,凭“苟”字诀在两只坟包中间避开打斗全程的范莘刚一冒头,顶上一半的发就弃头皮而去,哈喇子从张着的口中流出,头和嘴一时不知该先捂哪一个。
相比之下,崔惊厄装出如此一个大逼,简直淡定得发疯。
他揉了揉眼,一副不忍视的模样,照旧朝谢扶光碎嘴:“小美人有点人来疯,剑里憋久了,见到大小姐,抓紧时机就要出来表现。它身体其实可变大小,小的时候也就一根小指头大,平时瞧着挺可爱,没这么暴躁。”
“我真是每回都教育它:低调行事,内敛做龙,可就是……屡教不改。”他像操碎心的悲催老父,半点不给还在器灵圈叱咤风云的“逆子”颜面。
小美人恐吓完器灵们,扭着撒欢的S形心满意足回到崔惊厄身边,途中身体越缩越小,当真缩成了小手指长度。
它先伏在崔惊厄侧颈,亲昵地蹭了蹭他脖子。
崔惊厄应是脖颈怕痒,边往后缩边教育:“这是在外面,你注意一点。”
教育“孩子”时,他是被痒得笑着的,只动口不动手,没个正形。
谢扶光静静看着,幽幽冒出个念头:就这教育方式,难怪你家逆子不听话。
哪知下一秒,小美人与主人亲热够了,就很自来熟地扑到了她身上,这次不是蹭脖子,它缠绕成圈,把自己套在了她左手无名指的指节。
谢扶光五指一缩,倒不是不喜这触感,相反,这枚龙形“指环”熟悉得令她心脏急跳。
她怔愣之际,崔惊厄先反应过来,粗暴抽走了赖在她指间不走的小美人,罚它闭剑思过。
崔惊厄正要好声好气安抚被轻薄了的大小姐,却听谢扶光问:“小美人是女孩子?”
大小姐常年写着不高兴的脸上,难得出现饶有兴致的表情。
怀着猎奇心理,崔惊厄多看了她一秒才答道:“不是,公的,纯儿子,我之前确认过。”
谢扶光:……
不想听他描述确认的具体细节,她问:“怎么起的名字?”
大小姐脸上兴致消失了一半,崔惊厄看在眼里,然后继续扯淡:“五岁那年,我被师父捡入悲问寺,用三年时间,凭借带坏七成同门的伟大功绩,成功当选全寺第一害群之马。”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么?
卢笑绒不说话,听得却卖力,大大的眼睛写满清澈的困惑。
“为了劝学,师父教育我,‘剑中自有黄金屋,剑中自有颜如玉’……”崔惊厄细数丢人过往,“颜如玉,不就小美人么?”
他抚着剑上刻的“藏蛟”二字:“其实我这把剑原本是想叫藏娇的,美娇娘的娇,可惜师父他老人家让我丢人别丢外头,我拗不过,只好改了,你是不知道,当时我为了争取……”
眼见崔惊厄的话匣子又有开闸之势,谢扶光言归正传:“问出什么了?”
“哦,”像一道开关,如井喷的话戛然而止,“小美人说,这些器灵忘了很多事,只记得主人是在这儿死的,它们没有消散,是为了找寻时机为主人伸冤报仇,但具体什么怨什么仇,它们不记得了。”
“它们还说,它们在万里悲丘的一切行为都受一把刀控制,那把刀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主宰了它们,还在一天天蚕食它们仅存的记忆。”
绕了一大圈,因器灵记忆受损又转回原地。
谢扶光垂下纤长眼睫,搭配一贯的臭脸,像对结果很不满意。
卢笑绒温声宽慰:“还有时间,我们再找找别的办法。”
谢扶光敷衍颔首。
她想的其实是另一桩事。
“这里每一个器灵的主人都死了?”她揪着字眼问崔惊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