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墓阵比作巨网,他们立的位置不算正中,随着“收网”进行,地面塌陷成一个倾斜坡度,谢扶光控制着步伐稳健下行。
相比之下,崔惊厄就很不体面了,这厮险些把嗓子嚎破了音,柔弱美人气质全无。
带着这样一个跟班,谢扶光委实跟着颜面无光。
从腰侧金丝布袋里扯出个金箔样的小薄片,她看也不看抛给崔惊厄:“别叫了!”
“金箔”于半空消散,同时一个散发淡金微光的防护罩在崔惊厄身周成形,阻住沿途大小坟包的碰撞。
“天钧罩!”看清她随手扔的物件,崔惊厄登时没见过世面地叫出声,“这种贵重宝贝,你就这么扔给我了?”
“我又不需要。”谢扶光刚险伶伶避开一道深坑,嘴硬的尾音有些晃荡。
“太——草率了吧,”崔惊厄一脸肉疼,“天钧罩可是保命的东西,早早用在这儿……啧,可惜了。”
“不可惜,我多的是。”谢扶光声音很淡,一副司空见惯模样。
崔惊厄不说话了。
难得他主动闭嘴,谢扶光分了束余光看去,却见这乌鸦嘴神棍一改方才咋呼,两手合十在前额,在这逃命关头不知跳了个什么大神。
谢扶光:……
“你在干什么?”
“感恩命运,让我遇见道友你这样阔绰又心软的财神爷。”
说完他还颇懂事地问:“要不要一起进来?我听说天钧罩最多可容纳三人。”
谢扶光不为所动:“这点小考验也要用到天钧罩,我二十年的刀怕是白练了。”
话音刚落,斜前方另一个“白练的”赶巧连滚带爬扑到了二人脚边。
是个姑娘,四肢细伶伶的,看身子骨不像习武之人,她身后还追着枚成了精的铜钱,铡刀似的侧边逮着人一通乱砍。
姑娘人瞧着柔,反应却快,背后长眼似的,总能擦着铜钱劈来的刃滚到一边,一路扛过来人虽狼狈,但乱中有序,愣是油皮没破一层。
朝崔惊厄飞了记眼色,谢扶光一手挥刀拦住铜钱攻势,另一只手提起地上姑娘就扔进了天钧罩。
后来人再进天钧罩需得罩中人向内壁倾注灵力,崔惊厄收回左臂,正对上姑娘打量来的目光。
姑娘双眸澄澈,视线在崔惊厄流转灵力的左腕和腰侧佩剑上兜了个来回,很自来熟地问:“你用左手剑?倒是少见。”
“右手不大中用,”崔惊厄笑着甩甩右腕,浑不在意似的自侃,“老废物了。”
他那右手既不残,也没废,还生得格外修长好看,饶是姑娘洞察力过人,也没瞧出怎么个“不中用”法。
想来人各有阴私,她体贴地揭过这一茬,转而问:“谢大小姐怎么不进来?”
“谢大……谁?”
这里统共就三人,“谢大小姐”指向是谁其实相当明确,但不妨碍崔惊厄套话。
“渡业山掌门的独女,谢扶光大小姐,你们不是朋友么?”
“啊——你说外头那位,真抬举我了,我就是个刚收的跟班。”
崔惊厄拿腔拿调地恍然,心下却在暗忖:渡业山掌门谢白扇时任仙盟盟主,既是他的独女,这位谢大小姐算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怎的他从没听说?
姑娘“哦”了一声,对他的身份兴趣不大,依然睁着溜圆的葡萄眼问:“那你主子为什么不进来?”
“我主……什么玩意儿,用词体面点,”崔惊厄轻啧,“你不懂,我家大小姐可是人中龙凤,自有她的不齿。”
边说,他还朝外头的谢扶光投去与有荣焉的一眼,然后……
就接到了人中龙凤示意他开天钧罩的眼色。
崔惊厄:……
“大小姐辛苦。”殷勤将谢扶光迎进,崔惊厄主动失忆,自然得像没放过适才的屁。
偏葡萄眼姑娘是个没眼色的,眨巴着纯良的大眼睛,温柔拱火:“你进来了呀!刚刚你的跟班还说,你不齿进来躲。”
谢扶光眉心抽跳。
先前她和崔惊厄一外一里,可以说崔惊厄不堪大用,需要特殊照顾;
如今又加进个姑娘,人两个都钻了罩子,她还一人在外晃荡什么,显她不合群?还是死装现眼?
剜了人闲瞎扯淡的跟班一眼,谢扶光端着大小姐架子,假装没丢过这人。
“道友初来乍到,不先做个自我介绍么?”她不答反问。
“哦,我叫卢笑绒,是灵鹤谷的弟子,此次来万里悲丘不是为争名次的。”
秘境试炼中表现优异者通常会在仙盟担任要职,弟子们为争名次,大打出手都是常事。
卢笑绒身在谢扶光的天钧罩里,算半个寄人篱下,如此说有讨巧卖乖的嫌疑。
但念及她感人的情商……几乎可以打消这一顾忌。
果然,下一句她就打包附赠了一堆家底。
“我来是为找失踪的师兄叶放。”
听到“叶放”的名字,崔惊厄微抬薄薄的眼皮。
谢扶光如常半垂凤眼,纤长眼睫下却渐染三分困惑。
叶放二字,带给她一种极隐晦的熟悉感,可她自诩熟读仙盟八大宗史,却从未耳闻这一人物。
疑惑无从排遣,她再度感到焦躁,微蹙了眉头。
见大小姐这表情,崔惊厄了然七分,逮着机会碎嘴:“这位叶道友原也是灵鹤谷的弟子,只是不曾载入仙盟正规史册,也就瞎翻野史的闲人才略知一二。”
“你知道?”
“刚巧略有所闻。”崔惊厄谦虚。
“据传他五感极其敏锐,其中以嗅觉尤甚,在当年算个出挑的人物。”
“我作证。”卢笑绒插嘴给师兄撑架子。
她口头做个证,都要摆出发毒誓的认真手势,谢扶光面无表情拍掉她的爪子。
“但不知因为什么,”那厢崔惊厄话锋一转,“十一年前他却叛出师门,另建了一个‘天涯何处’,自己翻身当了掌门,还屡次挑衅恩师断离道人。”
“我师父说不是的,”听到这儿,卢笑绒摆手,“我师父说,师兄定是在外惹了麻烦,这才与灵鹤谷撇清。”
崔惊厄:……
“我说卢妹妹,”他实在没忍住,“这话可不兴在外头乱抖,你舞得人尽皆知,你师兄不就白撇了?”
“我知分寸,”卢笑绒却摇头:“你们帮了我,你们是好人,所以没关系。”
“就你这样的脑子,被卖了都得给人数钱!”谢扶光冷嗤。
她自诩反面人物,见不得这号的纯良。
“一码归一码,你要是卖了我,下回我自然就不信你了。”卢笑绒有自己的处事原则。
“油盐不进!”
又涌上一阵烦躁,谢扶光忿忿跺了下脚,语气更加不好:“罢了,既然碰见,这一场你就一直跟着我,起码我还没那闲情逸致卖你。”
“好!”卢笑绒笑了,一对甜酒窝看得人没脾气,“我愿意跟着你。”
“麻烦……”谢扶光嘴上这样嘀咕,面上却未见不豫。
这厢大小姐刚和两个跟班达成友好同盟,对面就俯冲而下两名弟子,二人一路专心互殴,间或分神躲一躲沿途坟包,活像一对边飞边掐的斗鸡。
“巨网”已收得差不多,左右两侧也各下来一名弟子,眼见器墓迷阵剩的七人就要在谷底碰头。
“一会儿离打架那两个远点,瞧着心烦。”谢扶光发号施令。
她一直顶厌恶内斗。
“遵命!”崔惊厄轻快应声,半句话功夫,灵动的桃花眼已将八方情况尽收眼底。
他猜得不错,新碰见的四人里,每人身后都尾随着一枚铜钱,加上天钧罩外始终围绕的两枚,铜钱总数正是六,地面的变动多半脱不开六爻卦象,只是……
“卢道友,”乐呵如他,难得欲言又止,“你是不是偷偷干了什么坏事?”
“嗯?”卢笑绒澄澈双瞳里尽是迷茫。
崔惊厄朝斜前扬了下头,那里,追了卢笑绒一路的铜钱犹在坚持不懈撞击着天钧罩,大有不见血不罢休的架势。
“你没发现么?别人屁股后面跟着的铜钱都比你的这枚温柔。”
包括他和谢扶光身后的也是,从没发起过攻击,只是跟着,纯良得对不起它犀利的外形。
“发现了。”卢笑绒一脸平静,“它一直追我,大概因为是我先揍了它吧。”
“你揍……”崔惊厄被噎出几声闷咳,半掩着唇声音微哑,“失礼……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个铜片,脾气不小,”谢扶光拇指蹭了蹭手中刀柄,“等会儿我替你揍回去!”
“揍回去!”
卢笑绒面含腼腆笑意,紧随大小姐步伐,温柔地向倒霉铜钱倾洒杀气。
“那个……”崔惊厄插缝担起守护和平的伟大使命,“容我问一句,您为什么先揍它?”
“那枚铜钱我一睁眼就在,两个时辰没有动静,”卢笑绒说,“刚刚突然自己翻了个面,地面紧跟着就开始动了。我觉得二者脱不开关系,想把它翻回去看变动能不能停,大概它不想回去吧,就打起来了。”
“你一睁眼它就在,而且还是自己翻的面?”
这和他们碰到的情况全然不同。
谢扶光下意识与崔惊厄对视,迎上了另一当事人灿烂而愚蠢的笑容。
谢扶光:……
“铜钱翻面的事,我们干的!”崔惊厄拍着胸脯一脸骄傲,“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吧,真气派,壮举都传到你那儿了。”
何止是她那儿,“壮举”直接把所有人聚一起了。
正在这时,众人眼前倏忽一亮,夜空中金字再度浮现。
【青云刹侯光、青云刹葛高郎出局,
当前秘境剩余人数:伍。】
对面两位“斗鸡”互相啄碎了对方的阴玉钥,双双憾然离场。
只没想到,他们竟是同一宗的师兄弟。
虽是自作孽不可活,但崭新的出局信息无疑是种威慑,秘境内气氛瞬间沉重了不少。
崔惊厄偷觑谢扶光,见她面色微凝,竟是又瞥了眼左腕,神色间显然对本次试炼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视。
这大小姐有秘密。
他刚巧很想知道。
“我们刚拨过铜钱,就落到此等境地,像不像自投罗网?”他状若玩笑开口,迎来谢扶光的死亡凝视。
“你是在怪我?”
“可不敢,拨得好极了!”给坏脾气大小姐顺完毛,崔惊厄才说,“只是想起句卦辞,‘鱼来撞网乐自然’。”
铜钱原本不动,是她出刀翻了个面,这才被收拢入地面凹陷形成的“巨网”中。
可不正像鱼自己撞进网里的过程?
“你觉得周围变动与卦辞相对应?”谢扶光漂亮的凤眼流转出一弧清丽的波,“可我们不知道铜钱的正反,要怎么判断卦象?”
大小姐行动向来很跟得上脑子,疑窦刚生,下一秒已冒出个想法,向崔惊厄发出邀请。
“配合我,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