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假期的最后一天,许一跟着年岁安和袁绯然出门去福利院,这是他们每年的固定行程。
车开到福利院附近,袁绯然就下车了。许一扒着窗户,不解地看着她。昨天傍晚他们一起买了很多玩具、文具和日用品,还有手工元宵,买东西的时候袁绯然明明很上心,为什么现在又不进去了。
袁绯然没解释,风轻云淡地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许一,要是你待会觉得不舒服,也可以出来透透气。”
车窗外静默的人影逐渐缩小成一个点,伴随车子拐进儿童福利院的正门,消失不见。
元宵节这天来院里的志愿者不少,甚至有几个挂着某某慈善组织的面包车停在指定的停车区域里。车位狭窄,许一便提前下车,站在院子里等年岁安停好车。
福利院的格局像是学校。一栋孩子们生活的主楼,两侧是工作人员和用作仓库的副楼,三栋楼半包围着中间的活动场地,构成一个不封口的“回”字。天气晴朗,一些绑着红袖章的志愿者带着孩子们在破旧的草坪上做游戏,另一些在滑滑梯之类的器械旁边,维护着秩序。一切看起来和普通的幼儿园没什么区别。一阵冒着白气的烟从右边的副楼飘过来,伴着凉而不寒的风,送来一阵食物的香味。
年岁安拖着山地小车走到许一身边,举起右手拎着的袋子碰了碰他。许一回头,赶忙分担了两个袋子,又开启了读心。他听到年岁安的心声:“我们先去副楼找院长”,又看见年岁安的右手指着左边的副楼,许一应了一声,连忙跟上去。
福利院外,袁绯然背靠院墙,放空的玻璃瞳孔照出车水马龙的长街。
她第一次来福利院时,年姥姥还在世。卧病在床的老太太听她说自己不会和小孩相处,耐心地给她讲如何哄孩子。但她总辜负别人的期望。只在里面呆了几十分钟,她就情绪崩溃地冲了出来。
那些年轻的生命,他们背负着疾病、残缺和漠视,也在努力地向上生长。袁绯然看见一个躺在床上的孩子,被疾病桎梏,脊背不能离开床榻,却一直渴望地向她伸出手,只因为她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玩具。
生命。生命是多么可贵啊。
……可是呢,多少次她选择走向死亡。她曾期待死亡正如期待生命,不,她希望死去远超过希望活着。她曾以为死亡将要来临,而后她就可以平静地结束这无能无力无德的一生了。可是呢?
袁绯然不能平静地面对那些孩子。仿佛她从他们那里窃取了本应属于他们的东西。事实上,她认为那些孩子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或者只是拥有她父母中的一位,他们的处境都将比现在要更好,他们取得的成就也会比她更出众。基于这个假设,她断定自己的确盗窃了那些孩子的人生,她盗走本该属于他们的父母、亲情。一个盗贼,自然不敢正视物主。
但假定自己是一个需要被审判的有错之人,也是一种自我逃避的手段。袁绯然当然明白。现实中,许多过错达不到审判的程度,不会被批判,也无需改正。可有些过错是没有任何手段能补救。一句道歉,一条命,一些财物,弥补不了什么。只要犯了错的人不在心中谴责自己的错误,过错就永远得不到补救。
袁绯然没有改正错误的机会了。
她只能在心里煎熬着,在现实中努力实现亡者的期盼。必须努力成为俗世中幸福的人,必须成为父母眼中优秀的女儿,哪怕只是表面上。尽管那些对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但这是他们的遗愿。有时,袁绯然觉得,她向正常人靠拢的举动,也是她努力弥补错误的一环。这是她仅有的、唯一的改错途径了。哪怕这会加深她心中的痛楚,在恍神间看见无数回忆碎片,都是她无比悔恨、却无法挽回的时刻。
但她没有机会了。她确信她只剩下这样一条赎罪之路、弥补之路。可这条路真的能够救赎什么,弥补什么吗?
一堵墙分隔开不同的命运,一个“命运窃贼”靠在墙边,她无法违心地用笑容言语去补偿“失主”的损失,于是每到福利院门口,便狼狈地选择逃避。不过,谁又能通过平静的外表看出一个人内心的狼狈呢。没有人能穿过幸福的表象直达他人内心的痛苦。
天真是够蓝的,袁绯然想。云烟浅淡,都飘在天幕上方。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她旁边驶过,拐入孤儿院中,她没在意。
她应该注意的。这样的话,在艾泽之出现之前袁绯然就能完美避开。
袁绯然的手刚刚搭上路边的护栏,艾泽之走了过来。他想着或许能在这里碰见袁绯然,便开车送妈妈来了福利院。果不其然,袁绯然又在福利院外面站着,没有进去。
“绯然,离护栏远一点,小心车辆。”艾泽之习惯性地劝道,又问,“每年都在外面等安安,不进去看看吗?”
袁绯然有种想要立刻站到护栏上的逆反冲动。放在以前她真会这么做。现在她只是淡淡地回答艾泽之:“不想进去。”
艾泽之也只是问问,并没有期待一个肯定的回答。几年前他努力劝阻袁绯然寻|死时就领教过她的固执,在帮她收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再看着袁绯然平静生活的样子,心里只剩下欣慰了。闻言他只是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去年那个在商场持枪无差别攻击的异能者案件,你还有印象吗?”
事实上,袁绯然也不可能不记得。她现在的记忆力真是够好的,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想忘也忘不掉。懒得再听艾泽之说一遍“前情回顾”,袁绯然直起身子,转过头问:“还没抓到人?他能带进山的物资应该消耗的差不多了。”
“……唔,”艾泽之沉默了一下,还是透露了一点详细案情,“他当初制造的枪可能不止一把。在他经常活动的范围内,我们找到了一些野生动物的尸体。”
大概率也找到了嫌犯生活的痕迹。袁绯然想了想,觉得对方应该也发现了搜寻组的痕迹,很可能向山岭更深处转移了。以往,谈话进行到这儿,她会顺势讲自己的猜测,接下来,艾泽之会直接邀请她参与调查。这次却没有。
冬末的温度很冷,袁绯然的叹气是一缕踌躇不定的烟雾。她的心好像还没融化的冻品,半软半硬的物体中混着水和冰碴,柔软湿润的触感中总是带着坚硬刺人的渣子,有点痛。她应该答应艾泽之的请求,无论是出于感恩或是别的什么积极情感,可一想到她出尔反尔地违背了和袁茜然的约定,唾弃自己的负面情绪就拧了上来。
过了一会儿,袁绯然才淡淡地说:“我姐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不掺和银行的案子。”说这话时她转过头,望向不息的车流。
艾泽之愣了一下,看见袁绯然不自然抓握着的手,明白了对方此刻灰暗的心绪。他和袁绯然认识快五年了,了解对方的性格底色。虽然袁绯然总否认自己的善良,但艾泽之知道她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没有再开口,静静地等待袁绯然的下一句话。五个红灯后,他听见袁绯然问:“如果继续这样搜捕,你预计还得多少天?”
“至少得十几天。”艾泽之思考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道,“嫌犯的反追踪能力很强,无人机又很难下降到林子里侦查。虽然追踪包围圈在不断缩小,但目前点与点之间的空隙还是太大,嫌犯从中逃脱的可能性很大。“
年后艾泽之参与了三次进山搜捕,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他确定这种难以消除的异样感来自于他的异能,于是先在简信上询问了袁茜然。得知袁茜然正在外地追查“蜘蛛案”的线索后,艾泽之才决定来找袁绯然。
来之前,艾泽之在心里想:“如果袁绯然也没能快速抓到嫌犯的话,就把这个案子上报,让军方来处理。”军方介入无疑是最耗费人力物力的情况,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妙。
袁绯然不知道艾泽之内心的想法,她在想,她总是太过自我,才会犯下一系列的错误。总是在犯错之后悔过,可袁绯然的反省一点用都没有。即使她做错了事,可还是会选择一错再错、一错到底。究竟有没有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在其中,袁绯然不是不知道答案,只是不去想。
她最后还是问艾泽之:“谁带队?时间、地点?”
“明早五点联合调查组会陆续进山搜索,你跟着秦深,到时候我会安排你们先进去。”艾泽之说,“具体汇合的时间地点,你和秦深再商量一下。回局里后我跟他说这件事。”
“好。”袁绯然靠在护栏上,两只手交叉着搭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补充道:“不过,这件事得算作事务所的委托,要收钱。”
艾泽之笑了:“行啊。等茜姐回来,让她来局里签合同。”
“再说吧。”袁绯然也想不通自己突然冒出来这句话是为什么,明明去年和特调局合作的款项到现在还没结清。
或许是因为她和艾泽之有太多无法量化的往来,每一件对袁绯然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但在不可预见的未来却有可能拖艾泽之下水。尽可能将事项交易化,摆在明面上,可能会更好。也可能没什么用,但袁绯然想不出太多有用的对策。当一件事牵涉太广时,能调用的资源多少才决定事情结果的好坏,而袁绯然在其中的话语权太小了,她很难通过正常途径改变什么。
两人都没再说话。
对艾泽之来说,平日里能够安静地享受城市风光的时间不多,他默默看了一会儿来去的车流、人群和路边的行道树。直到堆积的任务在脑内响铃,艾泽之才收回视线。
袁绯然依旧保持着斜靠的姿势,艾泽之从她身边走过时,仍不忘提醒:“绯然,别靠太长时间,注意安全。”
袁绯然的脸上显出一点点不耐,但身体却站直了。“这就走了?”她问到。
“嗯。”艾泽之说,“局里太多事需要处理了。”
艾泽之抽空来找自己这件事,确实加深了袁绯然心中的歉疚感,只是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来。她点点头,又问了一个问题:“许一也来了,不去见见?”
艾泽之眯眼笑了一下,冷静的语气变得很温柔:“不了,总会见面的。”大概是在不远的将来吧,一个同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或许是午后?他有种明媚轻快的预感,愉悦的感受稍稍缓解了压力神经的紧绷。
说完后,艾泽之挥了挥手,转身向前走去。袁绯然目送他走到远处的公交站牌下,不多时他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不见了。
中午,许一拎着盒饭来找袁绯然。那时她正坐在护栏上,两手撑着铁皮壳的上沿。车辆行走吹起的尘风扰动她的发梢,浓郁漆黑的乌发不断敲打着阳光下金色的皮肤。
袁绯然的视线似乎没有准心,却能在许一靠近时聚焦在他身上。许一看上去蔫蔫的,眉眼耷拉着,嘴巴抿着,头低着。他抬头,把装着盒饭的塑料袋递给袁绯然,眼睑薄薄的皮肤下透出一抹伤心的红。
她一只手接过袋子,语气平静地问许一:“还好吗?”
许一摇摇头,讲起自己在福利院里的见闻,话语间藏着掩盖不住的难过:“……有些孩子生病了,老师不让他们出来,可他们真的很想很想出来玩……有个孩子很痛,哭得很大声……他不想吃药,老师好凶的,在训斥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许一努力补充解释着。
人或许不能真的感同身受,但见到记忆中相似的场景时,彼时彼刻的情绪、知觉、感受会一瞬间涌入此时此刻的身体,仿若昨日复现。看见生气的老师时,眼泪就如此自然地流经许一的脸颊,滴落,落在回忆中。许一差点冲上去推开那个老师,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样的冲动,他分明是个胆小鬼,从未找回自己失落的勇气。
年岁安正忙着照顾另一个孩子,许一和他打了声招呼,一个人站在楼道的角落里哭了一会儿。那一刻他似乎有点明白袁绯然的那一句话。这里的孩子们其实是拘谨的、不安的、沉默的,这里的大人们经常是忙碌的、无奈的、疲惫的。节日的氛围固然是温馨的,志愿者们也是和蔼可亲的,但促成这一切的努力却是繁琐的、令人心力憔悴的。这么想着,同情难过的泪水就不断地从许一的泪腺中涌出。
他一边讲着,袁绯然一边扒拉着盒饭。吃掉几颗应景的元宵,袁绯然问许一:“下午还进去吗?”
许一点点头,眼神清澈且坚定:“虽然我能做的事也不多,但只要有一个孩子开心地笑了,我……我也会很开心。”说完,他羞赧地展现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就去吧。”袁绯然的语调难得平和,许一从她眼中读出了一种含着其他不明情绪的赞许,“加油,小一。”
许一又拎着塑料袋往福利院大门走,忽然间云散烟消,一缕阳光晃了下他的眼睛。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冬末的晴日,天空深处更浓稠的蓝色在慢慢晕染开来,太阳的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