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黛色屋檐的遮蔽,许一走向枝叶婆娑的古树。
袁绯然正站在那里,两脚并拢,双手自然下垂。确实不同于她以往的站姿。许一向她讲述了刚才的经历。在听到他把自己看成袁茜然了后,袁绯然皱眉,问许一有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
许一摇了摇头。
这并非是袁绯然所知的任何一种异能效果。她沉思了一会儿,对许一说:“可能得去医院检查下。”
许一呆呆地问:“为什么?”他这些天呆滞的频率实在有点高。
“或许是异能后遗症。”袁绯然说,两人越过盘虬卧龙的古木,向外走去。跨过门槛,正遇上来找他们的年岁安。
三人离开小庙,开车去往年妈妈的住所。这回换年岁安驾驶了,路途还长,许一在车上打了个盹。醒来后,车子已经驶入一片植被茂密的园林之中。
道路两边棕褐色的行道树栅栏般挨着,一丝.不挂的裸露枝干仍牵着几片欲飞的黄叶。季节更替让它们失去了浓墨重彩的油绿头冠,但,寒风又给它们画上了萧瑟、枯寂的美感。长青植物的绿色和清澈水面的湛蓝时不时从连绵的树干后面冒出来,闪过许一的视野。比那些更引人注目的是隐在草木之间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它们有着几何形的轮廓、简洁的线条和镶嵌在石中的清透玻璃,有时离得很近,有时很远。车窗框住了那些形状、远近和色彩,仿佛许一一眨眼,就能截取一幅构思精巧的风景画。
黑车经过门前的一步宽的流水石渠,缓缓驶入装着感应门的米白车库。车库里是一排排停得整齐的黑车,显得一辆梦幻贝壳粉色的跑车特别突兀。许一认不出这些车的区别,只觉得虹光在那辆浅粉色跑车上流动,特别好看。
三人提着六盒礼往正门走。许一突然注意到袁绯然不知何时化了妆,铺了一层浅橘色眼影,涂了一个裸粉色的口红。妆容把她的气质描得很文静,好像上次见年妈妈她也是差不多的妆容?许一拽了拽围巾,心想,他今天穿得随意,也没收拾打扮,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他正想着,别墅正门到了。
年岁安按了门铃,不一会儿一位精明干练的中年人就过来开了门。他双手接过年岁安手上的东西,用略带抱怨的亲昵语气说:“安少爷,回自己家哪还用按门铃啊?直接进来就行了。”
这称呼震撼得许一差点定在原地。袁绯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才后知后觉地跟上去。
进了屋,许一按中年人的指示换了拖鞋。穿过玄关,一套中式古风的装修映入眼帘:博古架、刺绣屏风、红木沙发……但又因为生活气息变得很不一样。沙发底板上搁着一长条厚厚的毛茸茸的坐垫,红木茶几上垫着麦金色的草垫,屏风的四个角挂着四个红彤彤的中国结,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能看见喜庆的红色装饰。
一个裹着珊瑚绒动物睡袍,露出一节居家服裤管的人半坐半躺地靠在沙发上,见许一进来猛地坐直,站起来招呼道:“安安绯然来了啊,这孩子是……?”
她把帽子掀到背后,许一看清了她的脸,是位长相大气端庄的女性。有一瞬间她的表情非常复杂,有疑惑惊讶,也有尴尬茫然。不过很快全收了起来,这位女士最终朝许一一笑,说话的语气和中年人很像:“怎么没说带了客人过来啊?早知道我收拾一下了。”
“事务所新来的小孩,许一。”袁绯然分别介绍道,“这是林昭宁女士,小岁大哥的妻子。”
“哦哦,是许一呀。”林昭宁笑着和他握手,“叫我昭宁姐就行。姐姐回房间给你取红包去,等一会啊。”
许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年岁安伸手本想将人拦住,却被袁绯然抓住了手腕,两人对视之间,林昭宁拐进长廊,消失不见了。
“昭宁姐是回房换衣服去了。”袁绯然说完,转头看向许一,“小一,待会儿如果人家给你红包,你就大方收了,记得说点吉祥话,别不好意思。”
许一点点头。
年岁安用手语说了什么,袁绯然点点头,说:“不能咱俩直接给,你跟阿姨说一声,让阿姨给。奇怪,阿姨没说小一今天会来吗?”
下意识地,许一跟着年岁安一起疑惑地晃了晃头。
干站在门口不是事,三人移步沙发。
许一刚接过袁绯然递过来的橘子,就见两人从电视墙后绕了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年妈妈,她热情地朝三人奔了过来。在她后面是一个保养得当的男人,看上去三四十岁,脸上笑容温和。
年妈妈一过来就乐呵呵笑着给三人塞红包:“孩子们新年快乐!来来来,都拿上红包,今年的日子也要过得红红火火、平平顺顺的呀。”三人接过后,也回祝她新年快乐。
跟在年妈妈身后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他是年岁安的继父,袁绯然叫了声“贺叔叔”,他便从银灰色中山装的口袋里摸出来两个红包,分别递给年岁安和袁绯然。年妈妈拉许一到身前介绍给他,许一也腼腆地叫了一声“贺叔叔”,他便也给许一一个红包,道了一声新年快乐,其余什么也没说。
“哎呀,我们刚在厨房里包饺子呢。”介绍结束,年妈妈寒暄道,“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快,去庙里上过香了吗?”
年岁安点点头,比划着告诉她供灯的事情也办妥了。年妈妈欣慰地笑着,说:“这就好。说起来,我刚想着包一点姥姥拿手的元宝饺子,结果怎么都想不起来要怎么包了。安安,你还记得姥姥是怎么包的吗?”
年岁安点点头,旁边的袁绯然也说:“阿姨,我知道怎么包的,姥姥之前给我讲过。”
“这下就都妥了。”年妈妈笑着向贺叔叔,说,“我跟你叔叔刚还发愁呢!万一安安也记不得,想吃都吃不到了。你叔叔刚还说,安安可能不记得了,但绯然应该是知道的。果不其然!”
袁绯然也笑了笑,并不灿烂。她接过话头:“老太太疼我,毕生绝学都教了。”
“可不得疼你么!当初安安都没你照顾得细致。”年妈妈说完,和贺叔叔一起笑了。
年岁安瞅了袁绯然一眼,又想起来她偷偷给老人家买鸡腿汉堡、奶油蛋糕和网红奶茶的破事了。他要不是说不了话,这会儿非得吐槽一句:“可不得疼她!老太太爱吃的不健康食物,全都偷偷买了带到病房,两人一起在那儿吃。”他想拦还拦不住。
年妈妈也不着急回厨房了,把围裙脱了递给贺叔叔。她坐在许一旁边,细致地问他有什么忌口的和爱吃的食物,又问他下午要不要一起玩牌打麻将。许一不会打麻将,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年妈妈左边的贺叔叔问许一玩不玩电子游戏,去年几个亲戚的孩子过来嫌弃没游戏机,今年他特意让人搞了一个什么什么游戏主机和几个手柄。可惜许一开始接触游戏不过几天,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菜的抠脚的游戏水平。
倒是坐在另一边的袁绯然说:“后面不是有个改成茶室的玻璃画室吗?来之前我还跟小一说那边很适合观景,又安静,他可以坐在那儿画画。”
一听见“观景”“安静”“画画”的关键词,许一眼睛都亮了,年妈妈一问,便期待地点点头。
年妈妈见许一愿意,也没什么意见,她用眼神询问贺叔叔。对方爽快地点了点头:“那也行。一会儿叫老吴去放个电暖气,别把孩子冻着了。”
“对了,贺钰。”贺叔叔叫住走过来的人,是二十九那天和年妈妈一起去年岁安家的男人。贺叔叔对他说:“你以前不是有几套画油画、水彩的工具吗?你要是不用了,干脆找出来送给许一吧。”
贺钰应了一声,返回去找东西了。他是贺家的二子,年岁安的二哥,年妈妈让许一管他叫“贺二哥”。
平白收了贺叔叔的红包,这会儿又得了几套绘画工具,许一过意不去地推辞起来。贺叔叔却只笑着说:“没事,反正他也不爱搞那个,买来纯属摆设,不如赠给真心喜欢的人。“
大家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林昭宁携贺大哥也从楼上下来了。
贺大哥贺珏,五官俊秀,气质清朗,相互介绍后,他主动向许一道歉:“阿姨之前跟我说了你要来,是我忘给昭宁说了。待客不周,实在抱歉。“
换了衣服、化了妆的林昭宁也笑意盈盈地跟着赔罪,急得许一连连摆手,窘迫地站了起来。他正想说“没有没有”,就被年岁安拉住,眼神无奈地朝他摆了摆头。
旁边的年妈妈笑了,最右边的袁绯然无语地翘起二郎腿。许一不明所以,求助地望向年岁安,顺便开启了读心。没等他听到年岁安的心声,贺叔叔就站起来解围道:“既然是道歉,口头说可不行,得有点诚意吧?”
“自然。”贺珏像变魔术一样,手里凭空出现两个红包,塞到许一手上,“请笑纳。”
他身侧的林昭宁大笑起来:“新年快乐,小一!他的可以不收,姐姐的红包可得收了啊!”她用指甲戳了戳旁边的贺珏。
“又来。”听到年岁安的声音,许一木然缓缓收起了红包,回了新年快乐,道了谢。他听见年岁安无奈地吐槽:“绯然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搞这种先抑后扬的剧情,大哥是真的玩不腻么。”
这边笑闹结束,那边贺钰抱着一个木头架子,拖着一个野营小车过来了。听说许一待会要去茶室画画,便把东西放在博古架旁边。
一群人挤在沙发上聊了会儿,眼见快中午了,年妈妈、贺大哥和年岁安三人一起去了厨房。贺叔叔接到朋友电话,站起来去走廊另一边说话了。沙发上剩下了四个人。林昭宁在跟袁绯然说米国政局,贺钰见许一一直插不进话题,双手扣膝安静的缩在那里,便从茶几抽屉里找出一副扑克牌,提议几人来打扑克。
许一不会玩,林昭宁便坐在他旁边教他规则,末了四人打了两局指导局,便开始认真玩了。这几人打牌不玩钱,尤其是贺钰,认为玩钱会放跑了财气。因此输赢也无所谓。许一刚上手,其他人的脑子又转得快,一连输了好多局。后来各管各的玩法变成了结对对战,袁绯然带着许一,总算是在午饭前扳回几局。
午饭摆在一个许一看来堪称巨大的红木圆桌上,几个人随意地围坐在一起,边吃饭边谈天。这一顿比年夜饭还丰盛,有鸡鸭鱼肉并各类蔬菜水果,许一坐在袁绯然和年岁安的中间,无心听他们聊天,专注于吃放在小碟子里的凉菜炸物,和其他人时不时用公筷给他夹的热菜。
许一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又埋头吃饭,饱腹感延迟了一会儿才传到脑子里。这时他已经吃得撑了,瘫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袁绯然见他不吃了,便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告诉许一茶室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也帮他拿过去了。许一点点头,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其他人也没有挽留,只让他把水果拿过去吃。
许一跟着管家吴叔穿过长廊,打开房子的后门,茶室在屋外靠近人工小河的地方。吴叔带着许一穿过不规则石头铺成的小路和两旁圆润的冬青,走到透明玻璃和纯白钢骨搭建的封闭小亭子前。亭子里面放着一张盖着纯白蕾丝桌布的欧式三角支撑的小桌子,旁边有几张白色的雕花镂空椅子。靠近水的一侧支着画架,上面放着组装好了的画布,旁边地上的水桶里盛着清水,装画笔和颜料的盒子放在画架前的椅子上。一个电暖气立在不远的地方,散发出暖和的橘红色光芒。
门没有锁,吴叔走前叮咛许一:要是里面太闷了,就把门打开一条缝。许一道谢后,他就离开了。
总算只剩下许一一个人了。
对许一来说,独处才更安心、熟悉。他拖过去一个椅子,把工具箱挪过去,打开。许一并没有着急着取出画笔和调色盘,而是坐在椅子上,透过玻璃悠闲地观赏美景。茶室临水,抬眼就能望见水渠的尽头的人工湖,那里的水并非澄净的蓝,而是深深的碧色。湖边的柳树朝两旁延伸,棕色的枝条在玻璃亭的左右摆动。隆冬时节,缺少丛生的绿叶的遮挡,天空和地平线浑然一色,消失在视线不能及的遥远之地,目所能及的地方便开阔得不像话。
或许是被天高云淡的景色影响,又或许是被房子里的欢快喜悦气氛影响,许一决定照着眼前的景色,凭着想象画一幅春天的情景。他调了一个浅灰蓝色,粗粗画了草稿,开始大面积铺色块。
“树干用浅棕黄色,天就用淡蓝,水要画一个渐变的绿色效果。”许一想着,犹疑地在调色板上试颜色。“那树叶要用什么颜色呢?”
他想得出神,肩膀却被拍了一下。
许一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回头,正对上顾识闻笑容灿烂的脸。他金色的头发在颜色淡薄的冬日里,竟比太阳还要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