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狭窄,崖陡如壁,一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江映下了马,调匀呼吸,忽然听得山底传来一声巨大的威呵,不是一人,而是成百上千齐声大吼,随后剑锋出鞘,仍是千百利剑同时刺出,破空之声在谷中呼啸,惊起乌鹊疯飞,安王负手立在崖边,声音极稳:
“他们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圣人无德,奢靡无度,不顾民生,这么些年,蝗灾、水灾、旱灾,一轮接一轮,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若非本王腾出王府的田地供他们耕种,这些人早已饿死冻死。”
转眼,山下火把如星子燃起,瞬间聚成茫茫火海,光芒似把山顶照亮,操练的声音变成狂热的欢呼,安王抬抬手,呼声如浪潮褪去。
细看过去,火把之下队列严整,利剑直指苍穹,锐气惊人至极,仿佛随时能举兵北上。
“王爷筹备得如此充分,为何还要蛰伏?拖得越久迟早有一天会藏不住,难道要等朝廷先派大军围剿?”
冷风扑面,如剑袭来,江映心下急迫。
安王道:“我也想出兵,但师出无名,总不能无缘无故,到头来连为何北伐都说不清楚,还如何服众。”
江映道:“圣人失德、不堪为君,天下百姓居无所安。”
“你觉得呢,哪个朝代没有灾民,吃不起饭的人还没多到要造反”
江映道:“前世子在京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臣民都在揣测是圣上所杀,王爷可以举哀三日......”
安王气得发笑:“世子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无才无德,杀了都是为民除害,这样一个没有丝毫威望的人,怎么可能有人为他举兵。”
江映又道:“圣上多了个宠妃,一个女人,如果只是多受点宠爱,寻常人会羡慕她,但她得到的东西太多,还折损民生,大家一定只想杀了她,王爷可以先把亡国祸水的帽子扣在杜氏头上,再以讨伐昏君的名义北上。各地皆有流民,他们看不到别人的神仙生活倒也罢了,一旦知道皇帝耗尽天下财力,只为了给美人修宫殿,而自己却连饭都吃不起,谁能不恨?”
仿佛自古昏君总要有个妖姬做配。
哪怕帝王还有暴虐、贪婪、愚蠢等一大堆说不尽的缺点,但世人依旧最喜欢盯着那个女人,好像全是因为一个她才导致国家败亡。
漂亮且有圣恩庇护的女人,最是引人注目,如若事发,也轻而易举的凝聚起仇恨。
安王捋着胡须,笑道:“是啊,可惜了,皇上只有一个宠妃,杜氏,我本来还有旁的用处,如今到得思量思量。”
山下火把开始游走,阵型不断变化,剑器碰撞,杀气腾腾,但无论怎么看,好似都不对劲,人还是太少了。
几千精兵用来对抗朝廷,仍是不堪一击。
除非有另一股势力帮衬。
吴王与安王交好,两地同时起兵,半个江山即可沦陷。
“王爷说的是吴王?但是吴王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的人,今日下官见他三缄其口。他摇摆不定,倘若王爷得胜,他便会出兵援助,坐享渔翁之利,如果王爷行军不顺,他定会在半路拦阻,顺便在圣上眼里留下个忠心护主的形象,到时候圣上感念其勤王有功,还留着他的亲王藩地。”
安王长叹道:“正因如此,所以得彻底断了吴王后路,免得他瞻前顾后。可是啊,用那种手段来对付一个孤女,本王于心不忍,呵,还不如让人给淹死。我瞧陆姑娘也太凶悍了,改日给你换个温柔的。”
“王爷!”
江映气息不顺。
“王爷快些有个决断,现在先让杜氏搬出王府,随便挑座别院让她住进去,再对外宣称,是奉圣上之命修造行宫,无论如何,让她风头愈盛,日后不管是用她拉拢吴王,还是另做他用都方便许多。”
“拉拢?”安王抽出长剑,冷光四射的剑锋映出黑沉的眼,“江映,到现在你还觉得只是拉拢?吴王天生怂包,得知杜氏入宫,连根手指头都不敢乱动,还不如一个女子。依我看,你与他差不多,也没有定下决心。”
江映语气有些冷淡:“王爷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管结果如何,都是吴王的错。把风声传开需要一段时间,其实早该动手了。如果王爷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先回去了。”
利刃直抵后心,他停下脚步。
安王呵道:“慢着,本王为何要信你?你在哪里不是做官,何必冒这么大风险帮我。”
江映果断道:“我当然不愿,可皇帝要杀我岳丈全家。”
安王道:“你得亲手除掉沈彦启,这个人冥顽不灵,几次想要逃脱。本王要你在所有人面前,亲手杀了他。”
杀了沈彦启,他便再无与朝廷修好的可能。
“好,明日。”
安王眉头微挑,笑容慢慢收敛:“你答应得那么快,本王倒不敢信了。别当我不知道沈公子与你关系不错,有他在,你在朝中也有个得力的帮手,往后仕途不说顺风顺水,也不会太差。”
“沈眼气道貌岸然一小人,表里不一,仗着身份趾高气扬,动辄打人骂人,下官实在忍不了了......”
话没说完,安王利刃进了一分。
“说实话。”
江映袖中的手指蜷了蜷,心里微有不快,居然没人相信沈彦启是个实打实的伪君子,当真骗术了得。
“他心术不正,贯会在有夫之妇跟前卖弄风骚,这种人,根本不该活着。”
安王没有做声,突然挥袖扬剑,轰然巨响,崖边青葱翠树拦腰断裂,断口平滑宛如抛光。
“好,如果你敢耍花招,本王即便兵败,杀你,还是易如反掌。另外,杜氏如何受宠,光有噱头不够,得让每一个人都因她而有切肤之痛,才显得京城里头那位昏君罪大恶极,至于怎么办,你自己想。”
*
天黑到了极致。
江映悄无声息躺在床边,听着身旁清浅的呼吸,慢慢放平身子,困意很快席卷,他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眼鼻全是酥麻的痒意,半梦半醒中,对周遭的感知逐渐真切。
胳膊上有东西硌着,怎么躲都躲不掉。
睁开眼,迎头看到一张郁愤的面孔,乌发丝丝缕缕垂下,在他鼻脸上擦动。见他醒来,上方的人神色纹丝不动,直愣愣盯着他看,满心满眼只有一件事:推他下去。
他漫不经心扫开推人的手,披衣下床,丝毫没有滞留的意味,步履极快地走出几步,侧眼看过去,榻上那人气得发抖,眼睫如蝶翅震动。
他坐到案边,不一会温热的气息缠了过来,连同黑发,一齐落在肩上。耳边嗤的一声冷笑,笔尖被人推得偏移了一点,墨汁溢开。
他默不作声换纸重写,没写两句整话,又是嗤的一声,不必多说一个字,不屑与嘲讽溢得没边。
“你不知道这样很无聊吗?修宫殿、卖珠宝,没意思。”
塞进红罗帐里?放在两军阵前?
江映收起纸。
“不看就别吵。”
他掏出一张图纸图纸上布满山川河流,行军的图纸,何处是险峰何处是窄道,看得一清二楚,用薄绢临摹怕弄脏原作,只好照着慢慢画。
与写字不同,笔锋完全不受控制,纸面上多出一条扭曲的爬虫。
执笔的手突然被人用力握住,玉石般的手指裹着他的。平日看起来细长的手突然变得好小,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遮住下面那只。
他松了力气,由她带着他画,笔尖润开墨汁,纸面微微震动。
一片山林画成。
耳边声音越发冷沉。
“我告诉你,我今天要去做件很重要的事,你爱画就慢慢画着吧,如果还敢到处乱跑地坏事,我保证会......”
打断你的腿。
陆千景收了声,心说这样太过恶劣,换了轻柔却严肃的语调:“我保证会拿条狗链把你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