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骗你。”
陆千景避开递来的衣服,垂着脑袋,漆黑的夜色里两滴眼泪坠落,划出一线银丝,“我知道你没有骗我。”
江映和她分析朝堂局势,她不感兴趣,即使心知有正人君子会替陆家喊冤,她也没时间等。
朝堂是一趟更深的浑水,等理清其中的利害交织,陆家十有八九已经被人毁得不成样子。
自然,想要清算杜冶余党的人会默默记下这笔账,就和搜集罪证一样。显赫几十载的大家族,手上不可能一干二净,同样,想要击垮他们必须一击即中,不管是她还是朝中那些大人物,都只能等待世时机,直到大厦将倾那日,陆家才算重见天日。
可这有用吗?
她不是要听人唱一段窦娥冤,轻飘飘感叹“陆家死得冤”“当年有个富商,不小心得罪了豪族,被活活整垮了。”
沉冤得雪,还是最好的幻想,事实上杜家多半不会垮。
多了个杜怀月,有她在,皇上不可能不考虑她的感受。
“你用不着和我说这些。”陆千景抬起头,一双眼睛无比冷静,“我明天要回去,你别让人拦我。”
得不到答复,她缓缓绽放出一个苦楚又凄凉的笑,眼泪纵横交错,“你看连你自己都不信。”
好似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两个不清晰字音才虚浮地飘了过来。
“别走。”
底气不足,带着无理取闹的哭意。像明知自己犯错,想求人原谅又不肯承认,束手无策只能嚎啕大哭,哭得所有人心软。
陆千景握了握拳头,她能不走,陆家能少遭一份罪吗?一阵风猛扑过来,肩头突然被江映按住。
两个人一齐倒在床上,身下是绵软的被褥,陆千景还是疼得咬紧了牙,她很不舒服,却动弹不得,身上似是压着一头饿极的狼,呼吸紧紧交织,肩头忽然一阵湿热,她毫不犹豫抵住江映的脸颊。
亲咬的力度加大,牙.齿刮过娇.嫩的皮肤,带起酥麻的痒意,他好像学什么都快些,尤其学些下流做派,从乱肯乱咬到熟能生巧,用了不到一夜。唇舌轻而易举勾起一股股胀热,灼热的气息不断游走,横冲直撞,每一丝都无限挑逗,陆千景却是心神俱疲。
真像只兽性大发的畜生。
她闭上了眼睛,蹙着眉头收紧十指,指甲深得陷进肉里,逼得他不得不停止。
江映舔了舔唇角,捧住陆千景的脸,看着她冰冷的神情,心里一阵刺痛。
他一头埋进她胸前,不敢再看她反应,“别走,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处理好。”
伏首半天,身下的人一动不动,连奋力挣脱都没有。他慌忙撑起身子,看她呼吸逐渐平缓,天边泛起清冷的晨光,两人心下皆是一片冰凉。
熹微天光下,那处皮肤还呈现着异样的潮红,他看了看窗外,白天总会比夜晚多几分理智,他一手探进寝衣,抚过平滑的后背,再到线条向内收缩的腰隙,这一次不带任何情.欲,手下触感不烫了,好像一切都在好转,他声音带了点希冀,“你回去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要不留下吧。
陆千景平静道:“我知道。”
江映也许觉得她是一时脑热,神志不清才想回家,实则不然。她岂能不知回陆家命运不定。
“我想过很多遍,你以为我为什么犹豫了这么多次?之前留在这里,不停骗自己,不就是想和你多在一起?我不是他们生的,他们淹死我都行,但他们待我如亲生,如果没有我,他们都会活得好好的。要是他们真的不在了,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我还能活吗?换做我被人害成这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她自私了好几次,如今要走,是真的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她说的这些,江映懂吗。身上的人还在流泪,“我会做好的,给我一次机会。”他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
她软下身子,闭上了眼睛。
“下去,我要睡了。”
*
江映变得很忙,从早晨出门,不过几个时辰便带着一脸急切地回来,小坐半晌又匆匆离开,每天相处的时间不多,可两人的对话仍是不足以填满这一小段空白。
天蒙蒙亮,陆千景靠坐在床上,没有丝毫睡意,她已没从前那般贪睡,一整宿总是梦境纷纷,一会时刀光火把,一会是清气怡人的陆宅,每天神思紧绷,到了某个时间就会骤然清醒,醒来却更加茫然。
她静静望着窗外,让蓄娘取来外衣,门突然开了。透过青烟色的纱帐,看见那人绕过玄关,蓄娘匆匆放下衣服,欠了欠身退了出去。
江映走了过来,掀开帘帐,呼吸一阵急促,床上的人穿着一件宽松雪白的寝衣,锁骨在襟里若隐若现,她手中捧着一堆衣物,正想换上,却因为他停下了动作,肩头露出一半,乌发用一根红丝半绾着,有一缕垂散下来,从肩头缓缓扫落,而那只手指呆呆地揪着领边,还来不及放下。
这幅模样看得不少,大多是在意乱情迷的状态下,总不太真切,陡然清晰地印入眼底,如锋刃刻画一样深邃,身子像被人用手指轻轻地擦着,细密的痒意就这么泛了上来,他脸颊发烫,撇开眼,放下了帘子,逼仄的床榻昏暗下来,又成了他所熟悉的朦胧暧昧的环境。
还是有些不同,空气太沉闷了。
床榻深处的人眼皮垂着,满脸倦意。他心里酸涩,陆千景一贯有气就撒,又抓又叫,尖锐无比,哪怕刻意装出温婉恭良的笑面,最后也会变成阴晴不定的嘲讽,像这样,太静了些,从前求之不得,真正到了这天,一股懊悔穿心而来。
他仍有许多不敢触碰的问题。
陆千景叹了口气,知他回来是查她还在不在,“我不是要走。”
那人好似松了口气。
走了再被抓回来,有意思吗?
“陆家,是皇上着人去查的,想是得了杜怀月书信,才这么做的。”
江映窥着陆千景神色,仍是静如死水,没有兴趣,好在也没有尖叫着打断,他默默提一口气,“那案子不小,牵连的人也多,我问过抚台大人,他说现在已交由大理寺审理,廷议时群臣多有阻拦,不上不下吊在那里,还没进一步进展。我想,很快皇上就顾不上陆家了。”
陆千景听着,不由冷笑,什么廷议审理全都是虚的,她想得远没有江映复杂。这看似困顿的局面其实很简单,也毫无道理。皇上收拾陆家只是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与修建宫殿、搜罗珍宝没什么区别。
甚至碾死陆家比修宫殿更为简单。毕竟建一座华美繁复的宫殿要花许多银子,会有忠臣抵死阻拦。而陆家无权无势,正好从这户倒霉人家搜出点钱来修房子,两难自解,岂不美哉?
陆千景面无表情,除非陆家能平安渡过,其余的她都不想理会。
“你先出去。”
江映充耳不闻,伸手想帮她换衣服,陆千景既不躲避,也不迎合,脸上除了淡漠和疲惫,没有别的神采,像看一个莫名其妙自娱自乐的傻子。
他爬了过去,用额头碰她嘴唇,
“好吧,自己穿,正好带你去见个人。”
陆千景怎么都没想到去见的人是沈彦启。
几天不见,他脸上好像多了几个肿块,不止脸部,身上应该也有伤口,走路都不复往日潇洒。
要是在很久以前,她一定会问他怎么了,换做十日前,她会狠狠嘲笑他,恶人有恶报,他这是遭了报应。可现在,她只觉得心烦。
江映为什么要带她来这,让她求沈彦启帮忙?她把脸转到一边,再不想多看对面一眼。
沈彦启看那尖尖冷漠的下巴,把话咽了回去。他想着陆千景无论如何都会问一句,他至少要正常地解释一下,他试着出城,结果是他不自量力,与安王派来监视他的人大打出手,便成了这幅模样。
说起来难免落寞,多年习武也不过如此,更让他失落的是陆千景真的打算与他断绝来往,十多天了,她还在赌气,真是为女子小人难养也。
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声。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店家推开雅间的门。
桌面上很快摆满漂亮精致的糕点,看起来腻得掉牙,他不喜欢,江映也不感兴趣。如果只有他们两个,桌上能摆一杯茶水都算奢侈。
点心不是给他吃的。
可是该吃点心的人看都不看一眼,糕点还是热腾腾的,做成莲花的形状,浇上乳汁,莲瓣层层绽放,露出蟹黄的芯,莲香随之四溢。
他记得宫中膳房头一次给嘉宁献上这道点心时,嘉宁两眼止不住泛光,拍手欢呼,惊喜异常。
她却把目光投向别处。
有这么讨厌他吗?
沈彦启换了个自在的坐姿,他倒是无所谓,静默看着江映放下弯嘴壶,把莲花捧过去,心下顿时无奈,想着又是一些无聊的用来膈应人的把戏,好在他早已心沉如水。
好半晌才后知后觉,这股气不是冲他来的。
好几次江映劝她,换来的是更严峻的漠视。
不是漠视,他心头猛然一惊,那张侧脸纹丝不动,似有霜雪覆盖,微翘的长睫耷拉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濒死的蝴蝶,又似衰败低垂的花瓣,在微暖的晨光下暮气沉沉,他一瞬想了很多,她怎么成了这样,很累,是病了吗?
这两个人天天你侬我侬,这是一次小打小闹,还是动了真格,他居然真的想笑了。
江映没底气的笑容抽了两下,面色死寂。那笑容终是慢慢隐了下去,眼下一片漆黑。
“沈大哥这是怎么了?”他转头看他,已换了惊讶的神情。
沈彦启眉头紧锁,他不早知道了?也罢,不是说给他听,他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江映道:“安王还没找过你?”
“找过了,他那些要求我自然不会答允,我算是与他撕破脸了。”沈彦启声音很低。
江映递过一卷信封,“用蜡封过了,你收好,等出城了让他们提前会齐各地军兵,好歹先挡一阵,他们若是不信,就用你的身份压他们。”
沈彦启叹道:“我知道,你留在这......”
“没什么好说的。”江映打断,正如沈彦启不爱听他谈兵,他也没心情与沈彦启长吁短叹,“沈大哥,不喝杯茶吗?”
沈彦启看着倒扣在面前的茶杯,微一哂笑,太羞辱人了,他愈发不懂对面两人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