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小道比白日还要颠簸上三分,章景坏心眼的把牛车驶快了些,白无秋伏在草墩上,胃里一阵翻腾,脸色由白转青,像是随时吐胆汁出一样,只能用哀怨的盯着章景的背影。
章景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嘴里哼着小调,即使背后的目光要将他烧出窟窿也不在意。
牛车很快到了一处果园,李树杏树花团锦簇,月光下呈现出一片雪白,几户人家就掩在其中,此时正值晚饭时间,几缕炊烟缓缓升入天空,铁锅菜勺碰撞叮当作响,饭菜喷香味勾人嘴馋。
章景下了牛车,把奄奄一息的白无秋捞起来,丢在一旁,自顾自的朝果园深处走去了,白无秋顾不得头昏脑胀,艰难的跟在身后。
就在快要到一家人门口时,章景突然顿足,转过身去看白无秋,白无秋身上落得到处是花瓣,如墨的青丝被枝桠挑得有些乱,他微微一怔,随后道:“你别跟过来,就在此处等我。”
白无秋虽不解,但章景发话了,他就乖巧听着好了,“好,景哥哥我听你的。”
章景点头,几步跨进了那户人家,白无秋无事可做,就蹲在一旁研究石磨,大抵过了一刻钟后,章景还是没出来,他才有些慌乱,可章景又不允许他进去,思来想去,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三两下攀上一颗年老的杏树,视角正好能看见侧墙窗内之景。
只见微弱的烛火下,章景对面坐着一位娇俏可人的少女,章景与她有说有笑,脸都染成酡红,白无秋手上的一截枝桠被徒然捏断,掉到地上发出声响,章景敏锐察觉到,目光朝窗外望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碧春请他吃了小酒,两人絮叨了几句,章景才知她父母去表姑家取订好的嫁妆,而自己什么都还没准备,他有些愧疚的辞别了碧春,边走边想送什么礼合适,刚走到石磨跟前,就见白无秋面色阴沉的盯着自己。
章景当他不满自己磨叽太久,便道了句抱歉,又忙着走到前面去了。
白无秋想宣泄,想质问,可在章景说完抱歉后,又都收敛了,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呢,这六年间,说不定章景早就有了心上人,所以才对他避之不及。
可是,可是他不甘心,他不愿意拱手将章景让给他人,就算是强扭的瓜,他也要把章景拴在身边,不会让别人触碰一分。
如此想着,追上章景的步伐又快了些,章景见他恢复了神色,也没有过问,两人并肩走着,没一会儿就看到了熟悉的院落。
章景推开门,圆桌上的茶水早已晾凉,这是章老头的习惯,每次章景务农归来时,总是会有一杯温热的茶暖胃。
白无秋口干舌燥,见章景拿了又放下,便端起饮尽了,苦涩的茶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他没忍住皱眉,恰好被章景捉了个正着,只好舒展了眉头赞美道:“此等好茶,也只有景哥哥家能见着了。”
章景没理他,掀开门帐,屋内一片漆黑,他小心的从柜头取出半截蜡烛点亮,去看炕上的章老头,白无秋也跟着进来,想帮他拿蜡烛,章景瞪了他一眼,便老实的坐在小凳上不动了。
章老头睡相向来不好,章景把被褥的四个角朝他身下压好了,又接了热水给张老头擦脸,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睫毛一下下扑闪着,连脸上的棱角都柔和起来。
促织急促的鸣叫不断响起,时间仿佛不断拉长,白无秋不敢错过每一刻光景,这样的章景何尝不是六年前的章景呢,温柔、坚忍、孝顺,他的章景一直没变。
他记起那年秋天,章景与他漫步在北台的江边,枫叶染了红半个船舫,章景穿着一样的颜色,指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道:“江水东流无尽,万物生生不息。若是我,定让这荒州比江水还要奔腾,只可惜我只是一个小小县官,路还长远。”
他那时年少,还不懂章景的情怀,只一个劲点头,章景摸了他头,蹲下身子与他做了个约定,叫他不要心怀仇恨,凡事以百利而无害去做,长大后再来找他共同治理荒州。
他做到了,可荒州早已物是人非了,他不愿相信章景的作为,他只看到了荒州又变成了之前的荒乱,百姓被沉重的赋税压得抬不起头,地主与土匪横行,以及每隔两条街就会出现的乞儿。
事情的真相,自有定夺。
“别发愣了,帮我换盆水去。”章景冷不防道。
白无秋还在沉浸中,章景这声差点让他摔了一个屁墩,他连忙接过盆给章景搭手,待忙完后,章景把他叫到自己屋内,将荷包取出递给他道:“你可以走了。”
白无秋却扭捏着,紫色的荷包捏在掌中被揉出几道褶皱,章景不耐烦冲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就赖在章景的床榻上不肯起来,软薄的毯子就这样被笔直的腿夹着。
章景见他耍赖,无奈下只得扯着白无秋的腰朝外拖,白无秋的腰一颤,顿时软下身子,发出清脆笑声,章景怕吵醒了章老头,一把捂住他的嘴,白无秋也惊醒似的噤了声,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凝滞了半晌。
确定隔壁屋没传来声响后,章景才松开手,白无秋的脸本就只有巴掌大,被章景用力捂着,气血都聚道一处来,脸蛋热气腾腾的。
章景见他眼角都滴出泪来,才觉得力道大了,尴尬的搓了搓衣角道:“要喝水么?”
见他难堪,白无秋才舍不得放过,直接倒在床上细声呻吟,看模样十分难受,章景只见他嘴唇翕动,听不见说的什么,俯身离他近了些,白无秋瞅准时机,左脚一勾,章景就跌到了怀中。
“景哥哥,心地这么软,吃点亏才能长记性哦。”白无秋笑得纯真,手却不老实勾住章景脖颈。
章景气到了极点,使出浑身解数去掰开那双胳膊,明明两人的体型不相上下,可章景却撼动不了半分,章景的额头都渗出汗来,白无秋觉得好玩,把下巴抵在章景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
“登徒子。”
章景忍无可忍,半天憋出这样一句话。
白无秋仿佛听见极大夸赞一样,连眼神都光亮起来,他扶住章景,没听够的又问了句:“景哥哥说我什么?”
章景哪见过这种场面,从前只见过男人轻薄女子,可白无秋见了他就跟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可他是也是男人,白无秋对他上下其手,除非沾染了断袖之癖好,不然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缘由。
所以他喊白无秋登徒子,也不冤枉,只是看白无秋样子,似乎还有点……兴奋?
他嫌弃的偏头,白无秋再三央求,也视若无睹。
“闹够了就早些离开,我不想说第二遍。”
章景是真的累了,家里杂事七七八八,都指望自己动手,日子好不容易好转起来,又遇见白无秋,把人缠的喘不出气。
白无秋一听到章景赶自己走,就倒下床装死。
章景搬又搬不动,骂又骂不走,坐在床边叹着气,白无秋以为他又在想什么对策,脑瓜子转悠着想把人忽悠了。然而只听见吱呀一声,屋内的光亮灭了,他睁开眼,章景不见了。
章景的屋子很小,一张床,一案桌,窗口对着院子,四方角的天地,并不见得开阔。只是月光倾泄下来时,正好照亮灰暗的角落,才不显得单调。
白无秋信手推开窗户,章景的背影就在那棵梨树下,纯洁的花瓣铺满一地,人好像与树融为了一体,那么孤独,那么惆怅。
一夜无眠。
章老头今日起的极早,昨天到晚一直不见章景,苦等下居然睡过了头,这不刚醒来,他就摸索着去找自己拐杖,光脚走到桌前时却被矮凳一绊,眼看就要摔倒,白无秋挂着个黑眼圈正从章景房内出来,看见这一幕,脑袋吓得立刻清醒,冲上前把老人家抱起。
章老头双眼失明,只感到自己被抱着放到床上,便以为是章景,正欲开口,却摸到白无秋细腻的手掌,他有些迟疑问道:“你是谁?我儿子呢?”
白无秋缓了口气,瞥见那只歪倒的短凳,心中捏了把汗,努力平复了心情后道:“是我呀伯伯,那日来做客的游人。”
章老头恍然大悟,又重新去握白无秋的手:“原来是你啊,真是有失远迎,不知道你看见我家章景了么,昨日他说出去办点事,到现在都没见人影。”
白无秋心虚的摸了下鼻子,打了个囫囵道:“伯伯别担心,景哥哥昨日跟我一起回来的,人好好的呢。”他可不敢透露自己纠缠章景的事,若不是自己耍赖皮,章景早就回家了。
章老头没有多想,既然回来自然是好,不过方才听白无秋叫章景哥哥,便又问了句白无秋年纪。
白无秋不想让章景父亲怀疑,便把年龄报得高了些道:“白池今年刚满廿五岁。”
章景做了早饭,一掀帘,就听白无秋谎报年龄,戏谑的朝他挑眉。
章老头又听见声响,连忙问道:“长福是你吗?”
章景轻言道:“爹,是我。”说着脱下围裙,将药端到床前,中药特有的苦味立刻四散开来,白无秋刚想与他搭话,见他一脸严肃,又老实坐到短凳上,不敢说话了。